第四章 小秘書搖身一變成正營級參謀 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嗎?

那個有可能成為岳父的人,自始至終只說了一句話。他說:「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嗎?」

當時,他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是,他知道,這句話是有意思的。

那是又一個星期天,馮家昌應約來到了李冬冬的家。頭一天,李冬冬在電話里說:「我媽媽說,她想見你……」於是,他就知道了,這次見面是具有「盤查」意味的。

「盤查」是由兩個女人進行的。頭一個自然是李冬冬的母親,她叫林衛蘭,是一家大醫院的大夫。第二個是周主任的妻子,也是李冬冬的姨媽,她叫林衛竹,是省委機關里的幹部。她們雖然是一母同胞,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林衛蘭是個身材修長、乾乾瘦瘦的中年女人,人顯得干一些,也冷一些,好像三尺以外都可以聞到樟腦的氣味,就是那種「衛生」得讓人害怕的氣味!林衛竹比她姐姐略矮一些,卻顯得豐滿窈窕,也顯得生動滋潤一些。一看就是那種喜歡張羅、充滿熱情的女人。但是,她的熱心裡總含有一種施捨的意味,是居高臨下的。可以說,她們全都是居高臨下的,那目光就像是扎在你心上的一根針!

在審視的目光下,馮家昌突然有一種被人剝光了的感覺。是呀,每一個從鄉村走進城市的人都是裸體的,那是一種心理上的「裸體」。在這裡,日子成了一種演出,你首先要包裝的,是你的臉。「武裝」這個詞兒,用在臉上是最合適的,你必須把臉「武裝」起來,然後才能行路。

林衛蘭問話的方式具有很強的跳躍性。她是醫生,她的話就像是一隻多頭的聽診器,這裡敲一下,那裡敲一下,敲得你很難受,可又叫你說不出什麼來。

林衛蘭說:「小馮,聽說你家鄉的豆腐很好吃。是滷水點的吧?」

馮家昌回答說:「是。是水磨磨的,再用滷水去點。」

林衛蘭說:「我也去過鄉下,有的就用髒水……」

馮家昌說:「磨豆腐不能用髒水,連河水都不用,用的都是井水。要是用河水,豆腐就『苦』了。」

林衛蘭說:「是嘛?!你磨過豆腐?」

馮家昌說:「沒有。我們村有一個磨豆腐的,兩口子磨豆腐。他的女人出來賣,我們都叫她豆腐家……」

林衛竹笑著說:「是『豆腐西施』吧?」

馮家昌仍堅持說:「豆腐家。」

林衛蘭接著說:「噢。聽說你高中畢業?」

馮家昌說:「高中肄業。」

林衛蘭說:「家裡供養你挺不容易的……」

馮家昌說:「是不容易。」

林衛蘭說:「家裡弟兄多嗎?」

馮家昌說:「多。」

林衛蘭突然就沉默了,那沉默像涼水一樣,一下子澆在了馮家昌的心上!

這時候,林衛竹插話了,她插話說:「雖說家在農村,聽老周說,他們那批兵是『特招』的。」在話里,林衛竹特意強調了「特招」二字。

林衛蘭接著說:「農村也沒什麼,農村孩子樸實。只是……」

「只是」什麼呢?她沒有說。馮家昌就直直地坐在那裡,保持著高度的警覺。就這麼問著,問著,他心裡就出「汗」了,心裡有很多「汗」。可他忍著,忍得很好。

接下去,林衛蘭和風細雨地說:「小馮,你能給我講講你的童年嗎?」

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而後抬起眼來,他彷彿一下子就看見了「童年」。他知道,這「童年」是他的「營養缽」,這「童年」一直跟著他呢!於是,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氣,直言不諱地說:「我家裡很窮。六歲的時候,我吃過桐花,吃過槐花,吃過榆錢兒……那時候,我最喜歡的東西是一隻小木碗,那木碗是父親用手工做的。父親說,你要有自己的碗。我記住了他的話,要有自己的碗。九歲的時候,我的作業本全是煙盒紙做的。那時候,我的願望是能有一張全白的紙,那紙五分錢一張,可我買不起……有一次,村裡代銷點的人告訴我,你要是能跑過那條狗,我就給你一張紙。等我跑過那條狗的時候,他卻不給了。於是,我記住了一個道理:人是不能與狗賽跑的,人絕不能與狗賽跑。後來,那代銷點的人見我再也不去了,就站在門口叫住我說,你來,我給你一張紙。我笑了,我說,你家的門台太高了。十二歲的時候,我就不缺紙了,我學會了扎蟈蟈籠子,我用蟈蟈籠子跟人換紙……在十六歲以前,我幾乎沒有穿過鞋……那時,我對自己說,會有鞋的。」就這麼說著說著,他的心突然疼了。當他說到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很疼!

兩個中年女人默默地望著他,有那麼一刻,她們似乎被他打動了,是被他的「交心」所打動。那目光里竟有了些溫柔……林衛竹默默地、似乎是用讚許的口吻說:「人還是要有一點志氣的。」

可是,就在這時,林衛蘭竟然說了一句讓他終生難忘的話。她脫口說:「你有腳氣嗎?」

這句話問得太突兀,馮家昌一點精神準備都沒有。他只是愣愣地坐在那裡……牆上的掛鐘「嘀嗒、嘀嗒」地響著,那響聲有些重。

此刻,林衛竹說話了,林衛竹有些不高興地說:「他們都是跟著首長的。」

林衛蘭的臉突然有些紅,也不知為什麼就紅了……

片刻,馮家昌抬起頭來,很平靜地說:「沒有。我沒有腳氣。」

大約,連林衛蘭自己也沒有料到她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就連著「噢」了兩聲,說:「沒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

這時候,剛好李冬冬端著一盤水果進來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那盤水果放在了茶几上,就彈彈地走出去了。

此刻,林衛蘭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彌補什麼,就說:「小馮,吃點水果吧。」

馮家昌想,這應該是個機會了,應該是的。於是,馮家昌毫不猶豫地從水果盤裡拿起了一個蘋果,而後,他又拿起削蘋果的刀子,旁若無人地削起蘋果來……就在他削蘋果的時候,林衛蘭一直注視著他的手,那目光是很燙人的!

馮家昌削蘋果的技術是跟侯秘書學的。他很熟練地轉著那把刀子,直到把一個蘋果完全削好,那蘋果皮仍然很完整地包罩在蘋果上(就這點技術,他還是在食堂里的土豆上練出來的)……削好了蘋果,他微微地欠起身,本著「先客後主」的原則(這也是跟「小佛臉兒」學的),把那隻蘋果遞給了坐在他斜對面的林衛竹,在他遞蘋果時,那絞龍一樣的蘋果皮才無聲地落在了他的另一隻手上!他拿好了聲音的調子,說:「阿姨,你吃。」

林衛竹滿意地點了點頭,很高興。也很優雅地把那隻削好的蘋果接了過來,再一次說:「他們都是跟著首長的。」

這時候,他又拿起了一隻蘋果,以極快的速度把蘋果削好,仍是微微欠身,又遞給了坐在對面的林衛蘭。那蘋果皮以非常雅緻的速度落在了他的另一隻手裡……他說:「伯母,你吃。」

林衛蘭微微點頭,客氣地說:「謝謝。」接著,他又說:「小馮,你也吃啊。」

馮家昌笑著搖了搖頭,卻站起身來,到廚房裡洗手去了……洗手,在這裡是一定要「洗手」的,那就像洗心一樣!

等他返回來的時候,見兩個女人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蘋果,吃得很斯文……她們在吃蘋果的同時,正相互悄悄地交換著眼神。他佯裝不覺,可他看出來了,在眼波與眼波之間,正流動著一種東西……過了一會兒,林衛蘭終於說:「冬冬這孩子有些任性。你們也都年輕,就先……接觸接觸吧。」

「接觸接觸」這又是一個信號,它說明什麼呢?

沒容馮家昌多想,李冬冬又閃身進來了。這一次,她是來解圍的。她大大方方地說:「『審查』該結束了吧?……小馮,你出來一下。」就這麼說著,她上前牽住他的手,一把把他拽了出來。

就這樣,他被她帶到了另一個房間里,見到了那個有可能成為岳父的人。

這個人周圍堆滿了葯。那些葯散散亂亂地放在他的四周:桌上、柜上、几上、黑色的皮製沙發上,全是葯。他寡寡、懨懨地坐在一張藤椅上,兩眼望著窗外,就像是一個沉默的、被人慣壞了的大孩子。

這時,李冬冬鬆了手,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對那個坐在藤椅里的人說:「爸,小馮看你來了。」

那個男人仍然沒有說話。他就那麼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裡,他梳著整整齊齊的「大背頭」,身上也透著整整齊齊的冷漠……可是,馮家昌仍然禮貌地對著那個男人敬了個禮。他筆直地站在那裡,對著那個男人的脊背行了一個軍禮……那人的脊背很寬,那脊背上像是長著一雙很特別的「眼睛」。

這時候,李冬冬回到了他的身邊,小聲說:「你別介意。我爸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這麼說著,她的聲音又低了一些,幾乎耳語般地對他說:「他就快要『解放』了,他正在等待『解放』……」

不知怎的,「解放」這個詞一下子就打動了他。他覺得此刻他們的心情是那樣的一致,同樣有一種無助感。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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