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連續五年成為「五好戰士」 字門兒與字背兒

那不過是一個字。

劉漢香正是被那個字迷住了。

鄉人說,那是個叫人懸心的字,那個字是蒙了「蓋頭」的。用鄉人的土話說,那像是「布袋買貓」,又叫「隔皮斷貨」。在鄉下,「布袋買貓」是日哄人的意思,「隔皮斷貨」就有點哈乎了,那唯一憑藉的,就是信譽和精神,這裡邊埋著的是一個「痴」。如若不「痴」,人總要想一想的。是啊,千年萬年,「心」一旦被網進了那個字里,必然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所以,人們說,她是讀書讀「瞎」了,那字兒是很毀人的。

劉漢香是決絕的。由於那個字,劉漢香聽不進任何人的勸告。

在這個村子裡,只有劉漢香是沒受過委屈的人。她生下來的時候,國豆已經是支書了。支書的女兒,在一個相對優越的環境中長大,她的心性是很驕傲的,再加上她讀了十年的書,正是這些書本使她成了一個敢於鋌而走險的人。

大白桃心疼閨女,大白桃為她哭了兩天三夜。大白桃說,閨女呀,你還小,你還不曉得這人間世事。日子就是日子,日子長著呢,不是憑你心想的。再等兩年不行嗎?你就不能再等等,再看看?等他在軍隊上提了干,你再過去,這多好呢。劉漢香說,不行。她現在就得過去。人是他的了,心也是他的了,看他家那個樣兒,她就得現在過去。大白桃說,那是啥樣的人家,你吃得了那苦嗎?劉漢香說,苦是人吃的,他家的人吃得,我為什麼吃不得?大白桃說,閨女呀,百樣都隨你,就這一樣,你再想想吧。你從小沒受過一點屈,他家五根棍,一進門都要你來侍候,你是圖個啥呢?!她說,我願意。我心甘情願。這時候,支書劉國豆說話了。他說,你想好了?她說,想好了。他說,非要過去?她說,嗯。國豆說,出了這個門,你就不是我的閨女了。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是就不是吧。劉國豆怔了一下,說你再想想。有三條路你可以選:一條,縣裡、鄉上的幹部,只要是年輕的,你隨意挑,不管挑上誰,我都同意。二條,你姨夫說了,在城裡給你找個工作,你先幹上幾年,把戶口轉了,往下,你想怎樣就怎樣。三條,你如果認準那狗日的了,我也依你,等他轉了干,熬上了營職,你跟他隨軍去,我眼不見心不煩……劉漢香說,路是人走的。是坑我跳,是河我蹚。我這輩子,就認定他了!劉國豆咬著牙說,我再說一遍,出了這個門,你就不是我閨女了,咱就斷親了!

漢香默默地說,斷就斷吧。

國豆家的「國豆」,上樑一枝花,就這樣白白地插在那泡「牛糞」上了!

在婆家,劉漢香的日子是蹲在灶火里拍「餅子」開始的。一個高中生,在鄉下就是「知識分子」了,讀了十年書,也就讀成了那麼一個字,這一個字使她成了蹲在鏊子前拍餅子的女人。

那時,在平原的鄉下,有一種粗糧做成的食品,叫「黑麵餅子」。這「黑麵餅子」是由紅薯乾麵加少許玉米面在火鏊子上拍出來的。這種兩摻的雜合面,先是要用水在盆里攪和成雜麵塊,而後一小團兒一小團兒地托在手上,拍成餅狀,翻手貼在燒紅的鏊子上炕,炕一會兒翻翻,一直到翻熟為止。拍餅子是要技巧的,鏊子要熱,手要快,一眼看不到,那餅子就冒黑煙了!劉漢香學著拍餅子的那天早晨,她一大早就起來燒火,蹲在那裡拍了整整一個早晨,待小半盆面拍完的時候,卻發現她拍出來的餅子已是「場光地凈」了!那最後一塊餅子也已被快手老五搶去,咬了一個月牙形的小口……家裡早就沒有細糧可吃了,老少五根棍,一群嘴呀!

劉漢香在煙熏火燎的鏊子前蹲著,兩手濕漉漉的,指頭肚兒上竟還燙了倆燎泡!臉上呢,是一道一道的黑灰,她有點詫異地望著這些「嘴們」……這時候,老五把咬過一個月牙兒的餅子從嘴上拿下來,訕訕地說:「嫂,你吃?」

劉漢香默默地笑了笑,說:「你吃。你吃吧。」

不料,一會兒工夫,咕咕咚咚的,院子里就打起來了。

在院子里,先是狗蛋剜了孬蛋一眼,孬蛋說:「看啥看?我又沒問咱嫂要糖。」狗蛋瞪著他說:「雞巴孩,倆眼乒叉乒叉,咋不饞死你呢?!」說著,上去就跺了孬蛋一腳!孬蛋骨碌碌地打了幾個滾兒,一個狗吃屎趴在了地上……誰知,這廂鐵蛋也惱了,他兜手給了狗蛋一耳光!恨恨地說:「你不饞?!嘴張得小廟樣,烙一個你吃一個……」鐵蛋這一耳光打下去,頓時,狗蛋的鼻子出血了,他伸手抹了把臉,見血糊糊的,回過頭就跟鐵蛋抱著打成了一團!這時候,孬蛋從地上爬起來,跺著腳,嗷嗷地哭喊道:「我才吃八個,狗,狗吃了十二個?那鱉孫吃了十二個?!……」就這麼喊著,他衝過來,一頭抵在了狗蛋的後腰上!這邊,狗蛋正跟鐵蛋頭抵頭打架呢,身後又被孬蛋重撞這麼一下,一時火起,高喊著:「刀,給我拿刀!瓜蛋,刀啊,我跟他拼了!」瓜蛋膽小,先是在一旁縮著,聽到狗蛋叫他(平日里,狗蛋跟他近些),就湊湊地上前去,拉拉這個,拽拽那個,忙亂中又不知被誰踢了一腳……於是,一家人在院子里滾來滾去,頃刻間打成了一鍋米飯!

聽院里亂糟糟的,一片響聲!劉漢香圍裙一解,趕忙從灶屋裡走出來了。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滿臉的訝然!院子里,洗臉用的水盆已被踢翻了;雞們飛到了樹上;一隻鞋摔在了豬圈的牆頭;蛋兒們哭著、喊著、罵著,在地上滾來滾去,你拖著我、我揪著你,一個個泥母豬樣,扭成了一團麻花!……劉漢香獃獃地站在那裡,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片刻,她輕聲,嘆嘆的,也彷彿自言自語地說:「……也不怕人笑話嗎?」

也就這麼一句,只一句,所有的蛋兒們都停住了手。他們躺的躺,坐的坐,歪的歪……一個個大蛤蟆樣,仍是忿忿的,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劉漢香站在院子里,又氣又可憐他們。她望著破衣爛衫的蛋兒們,嘆了一聲,默默地說:「……怪我,這都怪我。是我沒把飯做好。都是長身體的時候,虧了你們了。要是還有氣,就來打我吧。」

蛋兒們一下子就蔫了。知道虧了理,一個個像勾頭大麥似的,誰也不說話。鐵蛋臊臊地從地上爬起來,勾著頭想往外溜……突然之間,老姑夫從屋檐下躥出來了!在蛋兒們打架的時候,他塌蒙著眼,一聲不吭地在那兒蹲著。這會兒,不知怎的就長了氣力,手裡掂著一把銹了的老鐮,忽一下堵在了院門口,喝道:「狗日的,反了不成?哪個敢動,我裁他狗日的腿!給你嫂認個錯!」

一時,蛋兒們都啞了,有好大一會兒,誰也不說什麼。還是那老五,他最小,臉皮也厚些。他首先開了口,老五帶著哭腔說:「嫂,我錯了。我,我……再也不吃那麼多了。」

老四舔著嘴唇,羞羞地說:「嫂,忙到這會兒,你還沒吃飯呢。」

見老四這樣說,狗蛋也跟著說:「嫂,錯了。俺錯了。」

鐵蛋不吭,鐵蛋勾著頭,就那麼悶悶地在院門口死站著……

劉漢香聽了,心裡一酸,說:「是我錯了。正長身體的時候,吃還是要吃飽。別管了,我會想辦法。算了,都上學去吧。」

劉漢香的話,就像是大赦,蛋兒們從地上爬起來,一個個灰溜溜地逃出去了。

劉漢香仍站在那裡,心裡卻亂麻麻的。按說,到婆家來,她本是有思想準備的。她覺得,只要有那個字墊底,她是不怕吃苦的。可她沒有想到的是,突然之間,稀里糊塗的,她就成了一家之「主」了!這一家人的柴米油鹽,這一家的吃穿花用,都是要她來考慮的。頓時,彷彿一個天都壓在了她的頭上,很沉哪!

老姑夫懷裡抱著那把老鐮,袖手站在那裡,長長地嘆了一聲,喃喃地說:「他嫂,讓你受屈了。」

劉漢香就說:「爹,我沒事,你忙去吧。」

於是,劉漢香返身回到灶屋,又悄悄地和了一大盆紅薯乾麵,獨自一人繼續拍餅子。那鏊子火,一會兒涼了,一會兒又過熱了,加了柴,又忘了放餅,放上餅,又忘了添火,手要是貼鏊子近一些,「滋」的一下就把手燙了,總是弄得她手忙腳亂的,常常是一眼看不到,就冒起黑煙來了!就這麼拍著拍著,她忍不住掉淚了,一臉的淚,吧嗒、吧嗒往鏊子上掉。她就那麼哭著、拍著,拍著、哭著……她心裡一邊委屈著,還一個勁地罵自己,說你真笨哪,你難道連頓飯都做不好嗎?

誰料,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老五滿頭大汗地跑回來了。這孩兒,鼻涕流到了嘴上,滿臉的喜色,竟然用表功的語氣說:「嫂,有好吃的了!」劉漢香開初沒聽明白,就笑著說:「這孩兒,鼻子真尖哪!」這時,只見老五把窩在懷裡的布衫往外那麼一展,像變戲法似的,笑嘻嘻地說:「你看!」

——只見懷裡邊鼓鼓囊囊地包著六塊熱騰騰的烤紅薯!

劉漢香看了,臉色慢慢就沉下來,仍輕聲問:「小弟,哪兒來的?」幾個蛋兒也都把眼逼上去:「偷人家的吧?!」老五忙說:「不是。——小拇指頭頂鍋排!」這是一句鄉間的咒語,也是誓言。可蛋兒們還是不信,又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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