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進城當了個大頭兵,要奮鬥要提干要把弟弟們弄進城 寫在地上的「槍眼」

那就叫「城市」嗎?

當眼前出現一片燈火的時候,他問自己,這就是城市?!

坐在一列悶罐子車上,走走停停的,咣當了大半個夜,把月亮都「咣當」碎了的時候,馮家昌終於看到了連成片的燈光!那燈光像海一樣廣闊(其實,他並沒有見過海),亮著一汪兒一汪兒的金子一般的芒兒……然後就是一聲徹底的、氣喘吁吁的「——咣——當」,只聽帶兵的連長說:「到了。」

他就是在這一聲刺耳的「咣當」聲中進入城市的。這聲音就像是一枚釘子,突兀地把他「釘」進了城市。

馮家昌當兵了。

他是從學校直接入伍的。按說,像他這樣的人,是不該當兵的。他犯過黃色錯誤不是?那年月,僅「政審」這一關就很難通過。況且,一個村的「公章」,就在國豆的褲腰上掛著……可他居然當了,還是特招的文化兵。對此,整個上樑都覺得意外。人們說,狗日的,他憑什麼?!

在新兵連里,當他站在軍區大操場上踢「正步」的時候,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東西。準確地說,那不是「東西」,那是一種象徵。那「象徵」就穿在胡連長的身上,那叫「四個兜」。小個子胡連長穿著這「四個兜」的軍服,精神抖擻地站在他們的面前,撐出了一種讓人不得不服氣的「兜威」!

「四個兜」——這將是馮家昌的第一個人生目標。

這個目標並不是他自己定的,是支書劉國豆給他定的。當他離開上樑的時候,村支書劉國豆把他叫到了大隊部。國豆板著他那張麻臉,足足看了他一袋煙的工夫,而後說:「狗日的,便宜你了。好好乾吧。你記住,穿上『四個兜』,閨女就是你的了。」下邊的話,國豆沒有說,似乎也不用再說。

這像是一種恩賜,也是威脅。國豆家的「國豆」,上樑一枝花呀!能隨隨便便地就嫁給你嗎?!

可這會兒,他還只是個兵呢,是新兵蛋子。「四個兜」離他太遙遠了,簡直是遙不可及。老天爺,他什麼時候才能穿上「四個兜」呢?!

穿上「四個兜」,這就意味著他進入了幹部的行列,是國家的人了。「國家」是什麼?!「國家」就是城市的入場券,就是一個一個的官階,就是漫無邊際的「全包」……這「標尺」定得太高了!有一陣子,他有些灰心。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軍營里有那麼多的小伙,看上去一個比一個精明,一個比一個壯實,一個比一個能幹,誰也不比誰少個鼻子多個眼,他憑什麼呢?

老這麼想,他就犯錯誤了。一天,接近中午的時候,由於他在隊列里踢「正步」時神情恍惚,被小個子胡連長當眾叫了出來,罰他「單獨操練」。在軍營里,新兵最害怕「單練」,丟人不說,那懲罰也是很要命的!於是,中午時分,一個偌大的操場上就剩下馮家昌一個兵了……太陽在頭頂上高高地照著,就像是頂著一架火鏊子,人的影子小得像只跟屁蟲,操場太大,四周寂無人聲,汗已經把人腌透了,兩眼就像是在汗鍋里熬著、蒸著、煮著,你甚至不敢低頭,一低頭眼珠子似乎就要掉出來!可小個子連長站在操場邊的樹下,一手扇著軍帽,不時地連珠炮一般地對他發出一連串的口令:「向左——轉!……向右——轉!……向後——轉!……向前三步——走!……向前五步——走!一、二、一!左、右、左!……正步——走!……正步——走!……正步——走!……」他就這麼喊著,喊著,一直到把他喊昏為止。那最後一聲,幾乎是從太陽的強光里射出來的,那麼的刺目,那麼的銳利:「立——正!」就這麼一聲,馮家昌一頭栽倒在地上,暈過去了。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小個子連長正背著兩手,圍著他一圈兒一圈兒轉呢。見他醒了,連長臉一綳,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狗日的蟲,我訓不死你!」接著,他胸脯一挺,又厲聲喝道:「馮家昌!」

馮家昌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說:「到——」

小個子連長又圍著他前前後後地轉了一圈,那眼像錐子一樣剜著他,說:「狗日的蟲——刁!」

馮家昌不理解連長的意思,他就那麼站著不動。

小個子連長說:「一天到晚,倆眼兒賊不溜丟的,說說,刁球個啥?!」

馮家昌不語。

小個子連長說:「狗日的蟲——眼刁!你以為我吃不透你?嗯?!想到茄子棵里去了吧?不就識倆字嗎?!」

小個子連長背著兩手,走來走去的,又說:「——野心不小啊?!」

馮家昌站在那兒,像是一下子被剝光了似的……可他仍是一言不發。

小個子連長說:「說說吧?有鋼用在刀刃上,晾晾你那一肚子花花腸子!」

片刻,小個子連長突然發令:「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回答問題,哪縣的?」

馮家昌立正站好,說:「平縣。」

小個子連長說:「崗上崗下?」

馮家昌說:「崗上。」

小個子連長說:「家裡有『籮』嗎?」

馮家昌遲疑了一下,說:「……沒有。」

小個子連長說:「有『磨』嗎?」

馮家昌說:「一扇。」

小個子連長說:「家裡幾根棍?」

馮家昌吞吞吐吐地說:「五根。」

「你是頂門的?」小個子連長問。

馮家昌的臉「騰」一下就紅了。

過了一會兒,小個子連長的口氣松下來了,他說:「不說?不說也罷。想『進步』也不是壞事。既然有想法,我告訴你一個絕招。你聽好了,兩個字:忍住。」

小個子連長說完,扭頭就走。他走了幾步又折回頭來,拍了拍他身上的軍服:「告訴你,為這『四個兜』,我忍了七年,小拇指斷了一節!」說著,他伸出光禿禿的小指,在空中亮了一下,扭頭大步走去。

操場上突然有風了,那風涼涼的,一下子就吹到馮家昌心裡去了。那兩個字很好,那兩個字使他頓開茅塞!他也許什麼都怕,唯獨不怕這兩個字,一個農民的兒子,怎麼會害怕這兩個字呢?這兩個字正是他的強項。他心裡說,那就先把劉漢香放在一邊,既然是想也白想,你還想她幹什麼?好好當你的兵吧。

忍住!

從此,馮家昌覺得與小個子連長的關係一下子近了許多,甚至有一種從骨子眼裡冒出來的默契。他從未主動去接近過連長,可他們是心裡近。小個子連長看見他的時候,那目光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嚴厲了,這裡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就像是兩個篩子換了底,誰都知道誰了。他們是用目光交流的,遠遠地就那麼相互看上一眼,他就知道連長的意思了。「單訓」之後,他的心一下子就定了,再不胡想八想了。那兩個字就像是電源,一下子就把他跟連長的關係接通了,他有了一個精神上的「知己」。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不能說的。在班裡,他一句話也不說。他忍住。

當然,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在馮家昌眼裡,城市是什麼?城市就是顏色——女人的顏色。那馬路,就是讓城市女人走的,只有她們才能走出那種一「橐兒」一「橐兒」的、帶「鉤兒」的聲音;那自行車,就是讓城市女人騎的,只有她們才能「日奔兒」出那種「鈴兒、鈴兒」的飄逸;那一街一街的商店、一座一座的紅樓房,也都是讓城市女人們進的,只有她們才能「韻兒、韻兒」地襲出那一抹一抹的熱烘烘的雪花膏味;連燈光都像是專門為城市女人設置的,城市女人在燈光下走的時候,那光線就成了帶顏色的雨,那「雨兒」五光十色,一縷一縷地亮!

城市就是讓鄉下男人自卑的地方啊!

當兵的,尤其是新兵,練的就是「摸爬滾打」,這也沒什麼。最難熬的,是趴在地上端著步槍練瞄準。那一趴就是大半天,人就像壁虎一樣整個貼在地上,趴著趴著,就「趴」出問題來了。軍區的大操場正臨著一條馬路,馬路上,常有女人「橐、橐」地從路上走過。那都是些城市裡的女人,走得很有些姿態。一個一個的,像過電影又像是走「畫兒」,也有的本就是首長們的家屬,艷艷地從大院里扭出去或是走回來,那「叮鈴鈴、叮鈴鈴」的車鈴聲,就像是帶了電的鉤子,又像是演出前的報幕,還像是彈棉花的弓——腿很白呀!慢慢、慢慢地,就把他們的目光吸過去了。你想啊,一準的二十郎當歲,青春勃發,又整晌整晌地趴在地上,就是神仙也會走神兒呀,那是不容你不看的。看了,漸漸地,就會有一個部位凸起來,那也是不由自主的。於是,人就變成了一把錐子,一個硬木楔,或是一根淬了火的棍子,那種疼痛是難以想像的!就這樣,趴著,趴著,就有人把屁股撅起來了。這種掀起屁股的動作是有傳染性的,常常的,一個持卧姿瞄準的新兵排,就成了一個不斷地掀動屁股的「青蛙排」了……對這種錐心的疼痛,馮家昌更有體驗。在入伍前,他是偷食過「禁果」的。那個藏在穀草垛里的夜晚,絲絲縷縷地映現在他的眼前,這時候人就成了一團火,而那個部位,就成了燒紅了的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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