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沒有鞋穿的日子 藏在谷垛里的紅柿

終於還是「爆炸」了。

谷垛,就是那個高高的谷垛。它既是愛的小巢,也是愛的墳墓。

是的,當他被繩子吊起來的時候,他才有些後悔,可後悔已經晚了。

老五,就是那個饞嘴的老五,幾乎成了他們的「幫凶」。他起的是穿針引線加推波助瀾的作用,利益不過是一塊糖。這老五,他的積極是含有「糖分」的。那年,他才七歲,就猴精猴精的,簡直是無所不在。就為了那塊糖,他膽大包天,一個小小的人兒,竟然闖到了支書國豆的家裡!他站在國豆家院門前,拖著那雙破解放鞋,流著兩筒清水鼻涕,蚊子樣兒地說:「有人嗎?」沒人理他,也許是沒聽見。於是,他提高了聲音,用大人的語氣說:「有人嗎?」立時,屋裡有人回道:「誰呀?」這麼說著,大白桃富富態態從屋裡走出來了。大白桃站在院子里,朝門外瞅了一眼,又說:「誰呀?」這時候,院門輕輕地「吱呀」了一聲,一個拖車樣的小人兒慢慢地靠進來。大白桃詫異地、有點吃驚地望著他。沒等問話,老五就叫了,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可他精啊,看她長得又白又富態,就叫:「白妗子……」大白桃一聽就笑了,說:「這孩兒。」老五說:「白妗子,有人找漢香姐。」大白桃怔了一下,很警惕地問:「誰找俺漢香?」老五就開始撒謊了,老五說:「一個過路的。」大白桃說:「過路的?!」老五慢慢吞吞地說:「一個過路的,騎輛新洋車,那鈴可響……」大白桃說:「過路的?他找俺漢香乾啥?」老五說:「一個過路的,騎輛新洋車,那鈴可響可響。他說,叫我給漢香姐捎句話……」大白桃又一次吃驚地說:「你?捎啥話?!」老五就說:「讓她去學校里開個啥子會……」這時,大白桃才「噢」了一聲,她當然知道,那時候,只有縣上的幹部,或是鎮上中學的什麼人,才會有新「洋車」騎。大白桃終於信了,她說:「俺漢香不在家,漢香去東頭學校里推車去了。」這時候,老五就很失望地說:「那,白妗子,我走了。」

老五沒有吃上糖,仍然不甘心。於是,他「拖、拖、拖」又跑到了村東頭的小學校里。在學校里,他終於把劉漢香的去向打聽清楚了,原來,劉漢香是進城去了。她借了小學校長的自行車,到縣城裡買布去了。

黃昏的時候,饞嘴老五終於把劉漢香等回來了。他站在村口處,就像是一個「長脖子老更」,一直仰望著那條通往縣城的土路。在村口的夕陽里,劉漢香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跳下車,問:「孬蛋,你幹啥呢?」

老五大言不慚,說:「等你呢。」

劉漢香從兜里掏出了一包糖,笑著說:「給。」

老五接過糖,卻不走,小聲說:「漢香姐,谷垛里有紅柿。」

劉漢香說:「紅柿?」

老五得意地說:「紅柿。我藏在那兒的。」

劉漢香不明白,她只是「噢」了一聲。

老五接著說:「我哥讓我告訴你,谷垛里有紅柿。」

劉漢香說:「是你哥說的?」

老五就繼續編謊說:「我哥說的,天黑之後,谷垛里有紅柿。」

劉漢香又「噢」了一聲,說:「我知道了。」

老五大人樣地吩咐說:「條兒呢?你寫個條兒。」

劉漢香紅著臉說:「不用寫,我知道了。」

老五不走,老五固執地說:「你寫個條兒吧,我哥要見你的條兒。」

劉漢香遲疑了片刻,而後,她從衣兜里取出筆來,一時也找不到紙,慌忙之中,乾脆就在老五的手心上寫下了兩個字:谷垛。

就這樣,在天黑之後,他朝著由老五一手導演的「陷阱」一步步走去……

秋場上,高高地堆著一個長方形的谷垛。就在這個谷垛里,隱著一條側身可以摸過的通道。那通道是老五一個人偷挖的,大約有四五米長。在通道的盡頭,是一個墊了麥草的、可以容下兩個人的小窩鋪。在窩鋪上方,有一個伸手可探的小窠臼,這裡正是老五隱藏秘密的地方。就是這個小窠臼里,藏著八個灠了的紅柿。

那是一個沒有語言的夜晚。在谷垛里,當他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的時候,谷垛外正月白風清,谷垛里卻一片漆黑,熱麻麻的……沒有話了,一個字也沒有。兩人頓時都亂了分寸,只覺得汗像雨一樣淋下來,身上遊走著無數條水蚯蚓。那嘴兒,手兒,舌兒,忙得一塌糊塗!身上的各個部位都齊聲鳴叫,就像是一支亂了營的軍隊,軍、師、旅、團全都摸錯了方向,只管在黑暗中無序地洶湧、奔突、起伏、跳蕩!在汗水的溽濕里,穀草的清香和拌著青春的腥香,把一個小小的窩鋪攪和成了一鍋肉做的米飯!那幸福含在腥香里,含在一片暈暈乎乎的莽動里,含在一絲豁出去的驚恐不安里。那幸福是多麼濕潤,多麼的、多麼的「訝訝」,一觸一觸的「訝訝」,水做的「訝訝」!瘋了,在這樣的時刻,人是很容易瘋的,人說瘋就瘋!人一旦躲起來的時候,兩個人就是一盤磨了,一盤完整的磨,一男一女就可以磨出整個世界……管他天南地北,管他神神鬼鬼,管他白豆黑豆黃豆綠豆還是國豆,去死吧,死也值了!

……沙沙的,突然就有了一線亮光!

那亮光是從通道口瀉進來的,顯然是有人拿開了擋在垛口的草捆。一念之間,家昌僵住了。那寒意從心裡陡然生出,倏爾就到了頭髮梢兒上,他的頭髮一根根直立起來,身上的汗盡收,人嚇成了一個木樁子……只聽見外邊有人在喊,那是銅錘的聲音:「出來吧,吊你半天了!」

這時候,他才看見了藏在窠臼里的紅柿,那是八個灠了的紅柿!在黑暗中,紅柿艷艷的,就像是一叢勾魂的鬼火!

一切都太晚了。當馮家昌從谷垛里走出來的時候,連月光都成了他的敵人。那是一個被霜打了的秋夜,秋場是涼的,月光是涼的,人心也是涼的。月光下,他已無處可藏!披著外衣的國豆直直地矗在那裡,在他身後,站著幾個村裡的基幹民兵!

支書劉國豆大約是氣瘋了,他沒有想到「癩蛤蟆敢吃天鵝肉」!他臉上的麻點一個個地炸出來,就像是一張翻轉了又燒焦了的石榴皮,又像是一塊被鳥彈打花了的黑鐵!他矗在那裡,牙咬得嘣嘣響,久久之後,才咽了一口唾沫,從牙縫裡擠出了兩個字:「——繩他!」

那是最為殘酷的一刻,那些基幹民兵,那些二十郎當歲的二愣子,那些平時在眼裡偷「噙」過劉漢香多少次的主兒,一個個都把仇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們姑且認為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他是多麼的「牛糞」!於是,揪頭的,絆腿的,掏黑心錘的,一個個都下了狠手!擰胳膊的時候,就像是在田野里掰玉米棒子——喀嚓、喀嚓響!頃刻間,他就被捆成了一個人做的肉粽!

這時,告密者銅錘,胖得石磙樣的銅錘,齜著他的大門牙,連著朝他臉上吐了三口唾沫:「呸!呸!——呸!」他說:「狗日的,你也真敢?你也配?!」

再後,他就被吊在了場邊的那棵老榆樹上。這時候,他就成了一架「活鞦韆」。那些「基幹」們一個個輪番「秋」上來盪他!這一刻,他們是多麼的勇敢哪!一個個虎狼般地衝上來,揪著他的頭髮,踩著他的肚子,捏著他的骨頭,一次次地衝鋒著盪出去,又歪歪斜斜地「秋」回來……他像個陀螺一樣在空中旋轉著,一次又一次地撞在樹榦上!

可是,他並不覺得太疼,他已經麻木得沒有痛感了。他只是覺得屈辱,覺得沒臉見人,在這個村子裡,他還有臉見人嗎?!

片刻,他的父親被人叫來了。老姑夫像落葉一樣刮進了場院。他哆哆嗦嗦地站在國豆的面前,驚恐地說:「咋啦?老天爺,這是咋啦?!」

這時,支書國豆已變得異常的平靜,他說:「老姑夫,再不要說你單門獨戶了,你都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老姑夫求道:「國豆哇,娃子小不懂事,你就饒他一回吧。」

國豆說:「這是騎在我頭上拉屎!這是揪住我的眉毛打轉轉兒!我就是再瞎,也不能不問了。你說咋辦吧?」

老姑夫說:「國豆哇,不看僧面看佛面。你那老姐姐走得早,娃們不成器……你,該打打,該罵罵……」

國豆搖搖頭,說:「太囂張!我咽不下這口氣……在這村裡,沒有一個人敢對我這樣。老姑夫,我眼裡不揉沙子。」

老姑夫結結巴巴地說:「那你說……咋辦?」

立時,國豆臉上霧上了一層黑氣!那黑氣團團地罩在他的臉上,填滿了他的每一個麻坑。久久之後,他說:「我也不要別的,裁他的腿——叫他站著出來,爬著回去!」

這時候,場上靜下來了。沒有人開口,沒有人說一句話。父親風糠一樣地站在那裡,俄頃,他雙腿一曲跪下來了,就跪在國豆的面前。他跪在那裡,說:「國豆,裁我吧,是我教子無方。娃的路長,給娃留條腿,他還要走路呢。」

國豆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那是極為蔑視的一聲。正是有了這一「哼」,才使「基幹」們一個個興奮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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