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沒有鞋穿的日子 扎在腳上的十二顆蒺藜

娘是那年臘月里得病的。

在他十二歲那年,娘得了噎食病。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病,不能吃飯,一吃就吐,剩下的只是熬日子了。

娘一病不起,就再也沒下過床。開初的時候,她還能喝一點水,喉嚨里「雞兒、雞兒」的,咽得很艱難。再往下,就連水也灌不進去了。一天一天的,娘慢慢就幹了,干成了一張皮,那皮上裂出了一皺兒一皺兒的綳紋,紋兒一炸一炸地張著口,人家說那叫「雪皮」。那時候,娘總是把他們兄弟五個叫到床跟前,看看這個,摸摸那個,最後,娘眼裡含著淚細聲說:「鋼蛋兒,你是老大,你可要支事呀!」

他默默地點點頭,無話可說。

在最後的日子裡,娘只是想放一個屁。娘說,我要是能放一個屁多好!

那天,父親又一次請來了「喬三針」。「喬三針」也算是村裡的中醫「先生」,「先生」坐下來先是號了脈,而後平聲問:「出『虛恭』不出?」父親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喬三針」急了,粗聲說:「嗨呀,就是放屁不放?!」娘艱難地搖了搖頭。「先生」長嘆一聲,收了針盒,再沒有說什麼。一直到出了門,他才對父親說:「挨不了幾天了,準備後事吧。」

那時候,一年紅薯半年糧,整個村子都是臭烘烘的,屁聲不斷,凈紅薯屁。可娘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像常人那樣,放個屁。娘說,我咋就不能放個屁呢?娘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頭,那皮上掛一層干雪似的白屑,一摸就往下掉。這時候娘身上一把力也沒有了,眼窩裡的那一點點亮光讓人看了觸目驚心!我的娘啊,那印象像鉛一樣灌進了他的內心深處。在經過了許多日子後,他才明白,一旦生命到了最後的關口,想放一個屁也很難哪!

娘是七天後去世的。

臨死前,娘兩眼直直地望著屋頂,而後目光下移,微微地張了張嘴,想喊些什麼,可她沒有喊出來……他一把抓住娘的手,可娘的手已經涼了。

娘死後,父親就像是傻了一樣,他一屁股蹲坐在門檻上,再也站不起來了。是他慌忙跑去叫來了大妗,大妗翻開娘的眼皮看了看,默默地說:「人不中了。」此後,大妗牽著他的手,在村裡的代銷點裡賒下了一匹白布。走在路上,大妗詫異地看看他,說:「鋼蛋,你咋不知道哭哪?」他默默地,就是哭不出來,可他心裡哭了。回到家,大妗把他兄弟五個叫到了一起,給他們一人頭上蒙上了一塊白布,而後對他說:「鋼蛋,你是老大,領著你兄弟『送孝』去吧。」他抬起頭來,默默地望著大妗……大妗說:「『送孝』就是報喪。去吧,領著你兄弟,一家一家走,進了院子也不用多說,跪下磕個頭就是了。記住,挨門磕頭,不拉你別站起來……去吧,現在就去。」

於是,他領著兄弟們「送孝」去了。出了門,老三狗蛋笑嘻嘻地說:「哥,哭不哭?」他站住了,扭過身來,「啪,啪,啪,啪!」一人臉上扇了一耳光!而後就有哭聲傳出來了。

挨門去磕頭,一家一家磕……這是死的告示,是葬禮前的宣布,是乞討,是求助,是哀的美敦書 ?很久之後,他漸漸才明白,那麼往地上一跪,就是「投降」。在平原的鄉村,「投降」幾乎是一門藝術,還是一門最大的藝術。生與死是在無數次「投降」中完成的。有的時候,你不得不「投降」,你必須「投降」。有了這種「投降」的形式,才會有活的內容。就這樣,他把村人一個個磕出了家門。只有一家,他沒有去,那是離得最近的一家,銅錘家。他不去。

娘的喪事是在村人的幫助下完成的。在葬禮上,作為長子,在老舅的帶領下,他繼續學習「投降」的藝術。那是「投降」的高級形式——「二十四叩禮。」「二十四叩禮」是一種近乎於宮廷化的表演,是帶有禮儀性質的「臣伏」。在鄉間,這就是最高級、最雅緻的「投降」!那是要他在不同的方位、以不同的姿勢磕二十四個頭,前後左右地磕,要磕出一個大「回」字。在他磕頭的時候,他聽見人們在笑他。是的,在葬禮上,人們哄堂大笑,笑他磕得不夠標準。人們讚歎的是寶燦,寶燦磕得最為生動!那一進一退、一招一式都叫人羨慕:跪得深刻,起得方正,那腿說鋸就鋸……那情形不像是在給人送葬,而像是在表演絕活兒!可他不行,他的心已經木了,當他磕完了這二十四個頭站起來的時候,他眼前一黑,幾乎栽倒在地上。可他還是站住了,只是膝蓋處熱辣辣的,有血!

他是長子,娘的「牢盆」也是他摔的。「牢盆」上分別鑽了五個孔,那叫「子孫孔」,是他們弟兄五個分別用剪子尖鑽上去的。老五太小,是他把著他的手鑽的。娘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摔「牢盆」?什麼是「牢盆」?生是「牢」,死也是「牢」?鑽那些個洞兒,是要漏一點陽光給母親嗎?

而後又是「謝孝」(又叫卸孝)。仍是一家一家地磕頭……許多年以後,他仍然記得他跪下來給人磕頭的情景。有那麼一個時刻,他是從褲襠里看天的!他牢記著他從褲襠里看天的那個時刻,那時刻叫他永世不忘。就在那個時刻里,他的褲襠里猛然升起了一股氣,那股氣一下子就把他頂起來了,他跪著,可他的心站起來了。

娘在的時候,沒有誰覺得她有多麼重要,娘一去,家就不像個家了。那時候,父親曾萌生過再娶的念頭。可是,家有五個蛋兒,一群嘴,有誰肯受這種拖累呢?於是,父親就常常躺在床上,一聲一聲嘆。

娘去了,以後就是沒有鞋的日子了。

很快,他們這五個蛋兒,鞋一雙雙都穿爛了,再也沒有鞋了。

這年的夏天,割草的時候,他把四個兄弟帶到了一片谷地里。在谷地里,他讓鐵蛋、狗蛋、瓜蛋、孬蛋在他面前站成一排,而後說:「聽著,娘去了,沒人給你們做鞋了。現在,我給你們一人做一雙鞋。」

兄弟四個詫異地望著他,看上去都很高興。鐵蛋說:「哥,你還會做鞋?」

他沒有說話,就地坐下,伸開手,亮出了手裡抓著的六顆蒺藜。往下,他腿一曲,亮出了他的腳丫子,他用手拍了拍腳丫上的土,說:「都看著——」說完這話,「噗、噗、噗」三下,他先是在左腳的腳丫上分別紮上了三顆蒺藜;接著,又是「噗、噗、噗」三下,他在右腳的腳丫上也紮上了三顆蒺藜!而後,他站起身來,背起兩手,大模大樣地在谷地里走了一圈。

四兄弟怔怔地望著他,鐵蛋說:「這,叫鞋?」

他說:「鞋,鐵鞋。」

狗蛋說:「疼,疼嗎?」

他蹺起一隻腳,讓他們看清楚扎在腳上的蒺藜,而後說:「開始會疼一點,把腳板磨出來,就不疼了。」

接著,他又說:「誰要是敢穿,中午加一勺飯。」

於是,四對小腳丫全亮出來了,一個個伸到了他的面前。

他先是拿起鐵蛋的腳丫看了看,一隻腳給他紮上了一顆蒺藜,鐵蛋只是皺了皺眉頭,故意說:「不疼。」而後又是狗蛋,一抓腳,狗蛋咧了咧嘴,想縮回去,他抓住不放,硬是給他紮上了。到了瓜蛋,他一聲不吭,只是把臉扭了過去……孬蛋還小,看著孬蛋的小腳丫,他遲疑了片刻,說:「孬蛋就算了,孬蛋還小。」可孬蛋卻嫩聲說:「哥,我也要『疼』。」於是,他說:「好,孬蛋最聽話。」說著,他從衣兜里掏出了兩根白布條,把蒺藜裹在了布條里,一邊給他拴上了一個。待要站起來的時候,鐵蛋突然說:「哥,我再要一顆,中午加兩勺飯!行嗎?」

他沒理他,說:「站起來,都站起來。站起來走走試試。」

四個蛋兒,一個個「呀、呀」地站了起來,全都側著腳……他站在一旁說:「走啊,得能走才行,看誰最勇敢!」

於是陽光下,這個腳上扎有蒺藜的小隊,一側一歪的,就在谷地里走起來了。

他說:「往前看,不要想那疼。你不想它,它就不疼了。」

狗蛋扭過頭,說:「哥,到啥時候就不扎了?」

他說:「等腳上有『鐵』了,就不用再扎了。」

在整個夏天裡,「老姑夫」家的孩子們一個個背著草捆,齜牙咧嘴地走在鄉間的土路上。尤其讓村人們感到詫異的是,他們怎麼會一個個都撇歪著腳走路呢?問了,都不說,誰也不說。在上樑,那像是一道奇異的風景,每到黃昏的時候,一個個蛋兒就會從橘紅的落日里搖搖地走出來,把身上的草捆一個個卸放在麥場里,而後亮出腳丫,一口一口地往腳上吐唾沫……

四個蛋兒,都在眼巴巴地等那「鐵」,「鐵」在哪裡呢?!

到了這年的秋天,四個蛋兒已經可以平著腳走路了。他們把老大圍起來,一個個說:「哥,這算不算有『鐵』了?」

於是,在一個黃昏里,他把他們一齊帶到了光溜溜的場地里,用「父親」的口氣說:「坐下。」待他們全坐下之後,他伸出腳來,在他們眼前晃了一遍,說:「摸摸。」他們也就聽話地一個個伸手摸了一遍……他問:「硬不硬?」蛋兒們說:「硬。」接著,他伸開手,亮出了手裡握著的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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