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冷落山河 今宵雪落又無聲

皇上的駕崩給整個紫金城及至整個朝廷、整個天下都帶來了震驚,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朝代的更迭,帝王的替換,從來都是如此。大齊江山穩固,皇上駕崩後,大家都知道新帝會是誰,儘管許多人想要爭奪帝位,但是都知道徒勞沒有結果。爭一爭,鬧一鬧,也就煙消雲散了,該如何還是會如何。

後宮陷入在一片悲傷與凌亂中,而我獨自在月央宮平靜,這樣的平靜,會令所有的人覺得我無情。無論是那些真心待我的,還是那些背後謾罵我的,對我來說,我都可以視若不見。

待皇上的後事辦理完了,淳禎登基,其間經歷了多長時間我已經忘記。只覺得很漫長,也很短暫,其實想來不過是回眸的瞬間。

我依舊住在我的月央宮,沒有人來打擾我,這個時候,她們各尋出路,自身難保,又怎會有多少閑暇來管我這個前皇后。而後宮的事我不聞不問,皆由畫扇打理,此時還有個人站出來維持大局,已是求之不得。

新的帝王,到時又要選上新的妃子,曾經王府的妃子都要搬進後宮,這算得上是浩大的工程。後宮的嬪妃、佳麗都會清除大半,剩餘的一些地位高的,也給安排好了殿宇。

我和畫扇繼續留在我的月央宮,又跟她商議,讓顧婉儀隨謝容華一起住在羚雀宮,這樣離我月央宮也近,又不是主要的宮殿,不冷不暖,也不惹來閑話。

結束就等於開始,這句話一點兒也不會有錯。淳翌的結束,又是淳禎的開始,先皇后妃的結束,又是新的嬪妃的開始。有多少的悲哀,就有多少的歡樂。

這一日黃昏又下起了雪,謝容華和顧婉儀相邀來到我的月央宮,自我回來之後,出了這樣的大事,我與她們至今還未曾好好地相聚過,好幾次,都是匆匆地見過一面。

絮雪紛飛,圍爐品茗,今時再不同往日,我不是皇后,她們也不是謝容華,不是顧婉儀,今日的我們,只是故人相逢,姐妹重聚。

坐在我的暖閣,圍爐煮茗,大家似乎都從陰霾中走出,每個人臉上都很平靜。對淳翌的死,我們都有心傷,曾經沒有過多少爭執,今日也不會有多少遺憾。我只是在替畫扇惋惜,她在後宮可以風雲不盡,只是她的繁華也太短暫。

紫金城的梅花已經在流轉的光陰里悄然綻放,曾經與我賞梅的人逝去,曾經為我折梅的人遠離。青花瓷瓶里插著幾枝白梅和綠梅,是我讓紅箋折的。睹物思人,儘管平靜,可心中的感覺依舊無法言喻。

謝容華手執杯盞,聞著杯中的茶香,低低說道:「又是這梅雪香茶,還以為再無機會品到姐姐親自煮的茶了,竟不料還有此機緣。」

顧婉儀抿了一口茶,點頭道:「是啊,以為再無機會品到這茶,再無機會相見,竟不料還有此機緣。只是短短的時間,彷彿歷經滄海桑田,今已非昨。」

我低頭沉默,心中與她們一樣,有萬千感慨,卻不知道能說什麼,也不想多說什麼。

畫扇品著香茗,淺淺微笑:「今已非昨,是的,今已非昨。」

我平靜地看著杯中的梅瓣,清香四溢,只低低說道:「今日也會成為昨天,明日亦會成為昨天,所以換來換去,都是一個樣。今日為昨日感嘆,明日又為今日感嘆,人生總是在重複,重複到最後自己也厭倦了,厭倦到老去。」

謝容華放下茶盞,執過我的手:「姐姐,你的心性是更加淡了,看到你如此平靜,我竟不知還能說些什麼。話語間儘是禪意,這與你在翠梅庵停留的時日長有關。只是有一事,我不明。」

我抬眉看著她,微笑道:「何事,你說。」

「姐姐為何不留在翠梅庵,而要回宮來呢?」謝容華看著我,她的眼神告訴我,似乎她知道許多,難道她亦知道我的身世?不然她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倘若我是以皇后的身份去翠梅庵小住,又怎麼會長留在那兒呢?又或許她覺得我心性冷淡,看破紅塵,適合居住在翠梅庵,而不再適合這紫金城。

「因為我知道,那裡不是我滄海桑田的家,不屬於我的地方,我不會強留。命運就是這樣,任憑你轉來轉去,到最後,依然會讓你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哪怕這地方並不適合你,並不是你真正要想逗留的,可是還是要回來。你明白,妹妹?就像你一生困在這紫金城,縱然現在皇上駕崩,你依舊無法離開。」我很平靜地說完這段話,不只是對她,還要對顧婉儀和畫扇說,因為我們有著同一種命運,我們的命運就是今生扣住在後宮。

「縱然回來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你還是回來。」畫扇轉眉看著我,看來她們都是極度聰慧的女子,許多的事心裡都明白。

我緩緩點頭:「不錯,結局我早已知道,我回來,就是勇敢而平靜地面對結局的。」

顧婉儀驚訝地看著我,問道:「湄姐姐,你說,這結局你早已知道?你早就知道皇上會……」

我微微嘆息:「是的,早已知道,只是那時不在意,而這一次在翠梅庵,卻深切地體會到,感覺得到他的生命在漸漸地消失。可我終究還是來遲了,與其說是來遲,莫如說是我有意吧,是我不想面對,又或者說我與皇上的緣分就是如此。」

畫扇輕執我的手,問道:「是不是楚先生告訴你的?」

我掃了一眼謝容華和顧婉儀,她們表情平和,看來我與楚玉的事她們也知道幾分了。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迴避的,只點頭回道:「是的,楚玉告訴我,在很早的時候告訴我,他說皇上的命數是,盲,短壽。那時我不能理解,直到後來我眼盲,然後皇上再眼盲,再到我離開,才不得不信。」

「既然你知道,我去翠梅庵時你為何不與我一同回來呢?」畫扇有些激動,臉上微微漲紅。

我平和地答道:「方才已經說了,我不想面對,還有我與皇上的緣分註定就是如此。來與不來,又有什麼分別。」

畫扇嘆息:「他總算還是知道你來了,總算留下最後一口氣。」

謝容華眼角濕潤,低聲道:「太傷情了,如今再說起來,還是這樣傷情。」

顧婉儀嘆道:「後宮的姐妹都說皇上是為湄姐姐而死,思念成疾,才會如此。」

畫扇微惱:「她們說的話有幾句能信,皇上雖然是思念湄兒,可是太醫說了,與相思無關,是皇上患有內疾,又長年為政事操勞,氣血攻心,才發病。」畫扇是個聰明的女子,無論她說的是真是假,但是她這樣說,就是要保住皇上和我的名譽,她不想事情被她們誇大,在皇上駕崩後還惹來流言蜚語。

我淺淺地笑:「她們說什麼又有多少關係,皇上仙逝,她們也大勢已去,再說這些,又起得了什麼作用,縱然大家都這麼認定,又能奈我何?陪葬么?皇上已入土為安,就算沒有,陪葬又如何?」

謝容華寬慰道:「姐姐,你莫要如此心冷,我們依舊有許多活下去的理由。」看著謝容華,我想起了賀太醫,其實皇上已逝,他們可以遠走,沒必要在這後宮斷送一生,也許我該找個機會勸勸她。

我微笑地看著她:「我不是心冷,是覺得一切已無太多意義。」

畫扇輕輕說道:「有一事,我不知當不當說。」

我道:「姐姐儘管講來,這裡又無外人。」

「大齊有這樣的規定,先皇駕崩,只要是他沒有臨幸過的妃子,新帝喜歡的,都可以留下。縱算是臨幸過的妃子,只要不去太張揚,也是可以在一起的。」畫扇字字句句,說得清晰,她的話頓時在我心中掀起巨大波瀾。儘管我知道她說此話的用意,卻不知她為何如此魯莽這樣說出來。

謝容華和顧婉儀的眼神瞬間落在我的身上。

我忙制止住:「姐姐,這時候,說這些實在不合時宜。在你們面前我也不必遮掩什麼,我與陵親王至今都是清清白白,連有緣無分都算不上,因琴笛相協,只是高山流水的知音。」

畫扇也許自知話說得太快,平復下來,又說道:「妹妹的心思我自然是知道,我們經歷了這麼多,也不必再顧忌什麼,既然你決意離開翠梅庵,回到宮中,就應當執掌後宮,繼續你的至高無上。至於其他,都不用去在乎。」

謝容華輕輕點頭:「畫扇姐姐說得也有道理,湄姐姐,你不妨考慮一下,憑著陵親王對你的情義,此事不是不可能。」

顧婉儀低低說道:「只要是湄姐姐自己的選擇,我都支持。」

我微澀一笑:「這麼些年的姐妹,我要什麼,難道你們真的不知道么?」

畫扇低低嘆息:「就因為知道,所以才不想,不想你心枯寂,不想你生無可戀。所以才要為你考慮,讓你嘗試著接受另一種快樂,另一種幸福。」生無可戀,又是這四個字,原來畫扇是這樣了解我,了解得刻骨。她知道我心中的想法,甚至知道我想要的選擇。

「姐姐,許多人,許多事,都不能再改變,遺忘意味著背叛,接受意味著放棄。我不想再去經歷那些輪迴,我厭倦了,心已倦,再不想有任何的牽扯。」我一字一句,平靜地回答她,告訴她,真的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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