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冷落山河 多少故人成路人

幽冷的月光透過窗欞灑落在案幾那盤未下完的棋上,看著那錯落交織的涇渭,黑白的棋子,我心中頓時醒悟了許多,又陷入更深的迷離里。都說人生如棋局,世事如棋局,那漫漫河山也應如棋局,參得透這棋局,或許才能參得透世事人生。就連禪佛亦是如此,參不透,又如何去了悟?

這盤棋,妙塵師太與岳承隍下了十年,難道他們竟還沒有參透?或許在他們心裡早已有答案,只是一直維繫著這樣的方式,因為答案意味著勝負,勝負意味著結束。倘若一切都結束了,人生還有值得延續下去的理由么?

如今的我,走在世事茫然的邊緣,連自己要走的路是哪一條都不知道,我的人生還有值得延續下去的理由么?我是該為大燕公主死裡逃生,來之不易的生命而活著,還是該為大齊皇后這至高無上,萬福金貴的榮耀而活著?為死去的父皇母后活著,還是為大齊帝王,我的夫君而活著?為楚玉?為淳禎?或者什麼也不為,只為活著而活著?

我禁不嘲笑自己,我沈眉彎幾時開始要淪落到為別人而活著?要為別人而生出感想?在這翠梅庵中,佛都不能奈我何,回到紅塵,大齊天子都不能奈我何,我洒脫自如,任憑怎樣的一種風,都無法將原來的我吹拂。

三個人盤膝而坐,沉默了許久,我沒有起身要提出離開,岳承隍也沒有。似乎都有意猶未盡之感,似乎又覺得一切都有了結果。這樣的躊躇,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妙塵師太端起一杯茶,細細品著,我看著她優雅的姿態,安靜端莊的容顏,儘管她比我年長了許多,但是依舊是個美麗的女子。我想著她的過去,一定有著極不平凡的身世,竟不知是如何地絕望心傷,讓她看淡一切,甘願在此度過流年。

岳承隍終究還是忍不住,對我低低說道:「眉彎,你告訴我,你究竟有何打算?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我一定幫。」他言辭懇切,令我不忍再給出刻薄的話語。

我看著恍惚的燈花,淡然說道:「還沒有什麼打算,暫時在翠梅庵住下。或許過幾日便回宮,繼續做我的皇后娘娘;或許再也不回去,從此萍蹤浪跡,寄情山水;或許就在這翠梅庵,與青燈古佛相伴一生。」

岳承隍看著我,緩緩道:「你有沒有想過,跟隨我回岳府,繼續做你的沈眉彎呢?」

我抬眉看著他,冷冷一笑:「跟隨你回岳府?只怕是做岳眉彎吧,繼續做王侯千金?只是能嗎?難道岳王爺就不怕皇上怪罪下來,這欺君之罪,你擔當得起嗎?當初你可以讓我在山野村間住上十多載不聞不問,可以讓我淪落風塵,袖手旁觀,如今真相敗露,又何必再來惹禍上身呢?這難道就是你岳王爺的作風么?」我不知為何,言辭還是會這般犀利刻薄,彷彿他說什麼,對我來說,都是刺,這些刺會刺得我全身是傷,疼痛不已。

岳承隍耐性極好,臉上的表情依舊沉穩,只嘆息道:「當初知你在民間生活,也沒什麼不好,大燕的餘黨,一直想要顛覆大齊,恢複河山。所以朝廷對大燕的餘黨查得甚嚴,若還得知你活下來,一定會趕盡殺絕的。所以我出了下策,把你養父養母給……」

我覺得他此番之話毫無道理,於是恨恨地看著他:「難道大齊朝要對一個襁褓之中的小公主趕盡殺絕,而不對你這個盛年之齡的大燕王爺狠下殺手?王爺,你不覺得這過了么?再者,我養父養母只是普通的百姓人家,他們並不知道我身世來歷,你又緣何要將他們趕盡殺絕呢?」

「當初他們救你時,你是被一塊赤龍的小黃布裹著,而抱著你的內監總領倒在血泊中,也是你父母所看到的,他們其實知道你的身世來歷。所以,他們不能活著。」岳承隍的話語明顯怯弱,因為他覺得這樣就是保護我,事實上,如今之舉並沒有給我帶來更多的保護。我想起養父母知道我的身世,卻依舊敢於冒著生命危險將我救下,養育我,他們待我恩重如山,卻因我而送命,這疼痛似萬箭穿心。

我冷冷地看著岳承隍:「岳王爺,你難道不知道你的理由實在是太蒼白,太可笑了嗎?這其間的環環扣扣,凌亂不堪,我一個字也不要信,也不想再聽。」

妙塵師太沉沉嘆息道:「過往的是是非非的確是理不清,既然理不清又何必再去理。一切已是定局,方才說了,就算沒有這些過程,結局還是一樣。一路行來已經夠不容易了,又何必還要去彼此折磨呢?」妙塵師太話語間都在維護岳承隍,或者說她心性真的是淡定,對一切都已經看透了,所以這些事對她來說,已然算不上什麼。真正塵埃落定的是她,而我還在執著不休。

岳承隍亦嘆息:「是啊,似乎愈是辯解錯得愈深,連我也不知道這一路是如何行來的。只知道每日醉聲酒色,彷彿只有酒是知音,可以澆盡一切愁煩,醒醒醉醉的感覺最好了。」我看著丰采卓然的岳承隍,突然間覺得他滄桑了許多,原來這麼多年,他迷戀於風月場所,也不過是來麻醉自己,澆醉人生。也許只有這樣,大齊的天子才會更加無視他的身份,只需給他錢財,讓他做一個有名無實的王爺,甚至是富商,甚至是其他都不重要。

一種悲涼莫名地滑過我的心間,事實上,他一直在承受著亡國喪親之痛,承受著賣國求榮的巨大壓力。儘管許多的世人並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可是他心明如鏡,正因為如鏡,他才要澆醉人生,否則也會同我一樣,夜夜夢魘,無法脫離那前世的糾纏。

我輕輕嘆息:「罷了,罷了,這一切再不與你相關,昨日種種已死。從今後,你繼續你的酒色人生,而我繼續做我的沈眉彎,我的何去何從也再與你無關。到此結束吧,我是累了。」

「唱斷陽關更三疊,多少故人成路人。即便如此,又如何,烽煙戰火都是昨日,可以過好今朝已經是佛祖垂憐,是修來的福分了。」妙塵師太的話語參著禪意,我在想著,每個人埋葬過去的方式不同。岳承隍借酒來澆醉,妙塵師太落髮而靜心,而我沈眉彎究竟會選擇怎樣的方式呢?

我喃喃道:「多少故人成路人。」這樣一句話,究竟是對誰說的呢?是指我和岳承隍之間這段離奇的緣分,還是我和淳翌?楚玉?抑或是淳禎?或許都是,或許都不是,但是走到最後,都要結束。

再看一眼岳承隍,心中的怨恨消解了許多,我不知是幾時我也入了俗流,竟看不透人間這些最平凡的恩怨,古人都言萬古情愁皆可消,那些已經遠去的江山也該拋擲,自古男兒都要如此,何況我為女兒身,誆復大業,振興朝野,不是我的責任,也不是我想要的。我又何必為那些不可挽回的故土做著如此無謂的掙扎,傷害了別人,又累了自己呢?

這麼簡單的道理,我亦是如此參不透,枉被妙塵師太稱作為有慧根的女子。

「多少故人成路人。」岳承隍也低低念道,他的神情里有種釋然。他緩緩起身,躬身施禮:「夜深了,在下先行告辭,也請二位早點兒歇息。」

妙塵師太回禮:「施主走好,恕貧尼不遠送了。」

而我只是漠然地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看著我:「眉彎,雖然說多少故人成路人,但是我還是希望,他日你有需要我的地方,請一定告訴我,我能做到,會不惜一切。」儘管,岳承隍的話,出自肺腑,但是不能絲毫地打動我。只是我不想再去扭曲別人的真誠,只輕輕點頭:「難為你的好,我會的。」

他給了我一個會心的微笑,這個微笑意味著,他認為我已經消解了仇恨,至少,還可以接受他的誠意。活著已然不容易,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又何必那麼地刻薄。

岳承隍開啟門扉,透過窗牖,看見他頎長的背影消失在茫茫月色中。守院門的人會為他打開後門,他會駕著馬車離去,我幾乎可以想像到,他行走在山徑的情景。只是在他身上不會發生像楚玉那樣離奇的故事。他只是一個平凡的人,遇不見女鬼,也遇不見白狐。

楚玉,我看著岳承隍那消失的背影,看著一彎清冷的月,想起了楚玉。如今的他,又在哪裡,我知道他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出現在翠梅庵,所以我不會做出無謂的等待。

妙塵師太似乎知道我心中糾纏著許多的感想,她平和地看著我,淡然道:「一切都會過去,還是那句話,都會成為煙雲。」

我點頭:「煙雲,是的,都會成為煙雲。師太早就了悟了,而我還在這彷徨,在這迷亂,實在是不該。」

妙塵師太輕輕拂過我的額前的發,憐惜道:「難為你了,我都明白,我都明白。」只是這簡單的動作,這簡單的一句話,卻深深地觸動我的內心。所有的委屈在剎那間消失,因為,她的懂得,這樣一個女子超然世外的女子懂得,我覺得慰安。冥冥中,總覺得自己與她有著某種無法詮釋的緣分,道不清,弄不明。

或許妙塵師太知道這其間的緣由,但我不會去問,一切順其自然地發展。世間已經再無秘密了,因為一切在我眼中,都如流水般自然。

我走出她的禪房,覺得今晚的月色格外地清冷,似乎要沁入骨髓。

廊道里,那麼長長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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