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冷落山河 漫漫河山似煙雲

一連幾天在翠梅庵,白日夜晚皆在後院閑走漫步,盡賞庵院清秋景緻。後院幾株晚桂還散發出沁人心骨的芳香,我折桂賞月,倒覺得清凈自在。廟宇與皇宮的確不一樣,同樣的樹木會有不同的靈性與感想。

每日早晚課,都去大殿誦經聽禪,佛總是溫和地看著我,在他的心裡,一定以為我已經平靜地接受這裡的一切,甚至以為我會永遠留下。都說佛知曉世間一切,可以穿透人心,但是我的心,他未必可以穿透。一切講究緣法,因為自認為與佛結緣,他才無法更好地懂得我。

月色微朦,霜寒露重,我臨著窗檯而坐,一盞香油燈在微風中搖曳,照見這清寂的歲月。我打心裡喜歡這樣的清寂,只是真的沒有把握能忘記一切,只一顆心地留在這裡。

正坐著,聞得敲門聲,紅箋走過去開門,只見妙塵師太身邊的小尼姑對我施禮道:「施主,師父命小尼過來請施主去她的禪房。」

我本想問她何事,結果作罷,想來妙塵師太喚我前去必定有事。於是回道:「好,勞煩小師父跟師太說聲,我一會兒就到。」

抵達妙塵師太禪房時,只見師太與岳承隍在燈下對弈,這夜晚,庵里大門已關,岳承隍怎麼還來到此處。

岳承隍見我進門,忙施禮道:「臣參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我看著他,一時間萬千思緒湧上心頭,但終究還是壓抑著,淡淡道:「岳大人免禮。」我還是沒有將那一聲爹爹喚出口,想起那種種是非,楚玉告訴我,他是前朝王爺,又讓大燕淪陷到大齊之手,雖然這是定數,就算沒有他,大齊也要滅大燕,但是我實在無法再那樣稱喚他。

他看著我,那眼神,我知道他明白許多,或許妙塵師太告知他一切,或許他早就知曉一切。這個人物,在我眼裡從來都是那麼詭秘,那麼不簡單,如今,我更不能簡單地看他。

盤膝而坐,我朝師太微笑:「師太,不會打擾你們下棋吧。」

師太雙手合十,微笑回道:「不會,這棋已下了十年之久,又怎麼會在意這點兒時間。」十年,多麼地漫長,我又想起了師太與岳承隍必有不尋常的交情。

三人坐著品茶,窗外一片悄寂,因為秋涼,連蟲聲也不曾有。只有微淡的月光透過窗牖灑進禪房,更添幾許清韻。

我想著師太喚我前來,定與岳承隍之事相關,而岳承隍深夜來訪,也一定有緣由,就等著他先啟齒吧。

岳承隍品一口茶,轉眉看著我,緩緩說道:「娘娘,你與我之間的淵源想必你已經知道,事到如今,臣確實不知該對你說些什麼。」

我淡淡回道:「岳大人不必客氣,在這裡直喚小名便好,我們也用你我相稱,這樣也更方便細談。」話畢,我看著面前這個丰采卓然的男子,想著他是我的親叔父,整個大燕朝都已毀滅,只有他是我最親的人,心中的憤然頓時少了許多,竟多了一絲暖意。可是想到他助大齊滅大燕,又派人殺我養父養母,無論是出自什麼原因,我都沒法原諒他。

「好。」他坦然應道。

妙塵師太看著我和岳承隍,說道:「時至今日,你們可以把那些前因後果都說清楚,讓大家心裡多一份明白。是非對錯,都已是雲煙。」

「雲煙,那麼多的過去,都是雲煙么?」我話語冷漠。

師太輕微點頭:「自然都是雲煙,你看到如今煌煌盛世,他日也會成為雲煙。」

我清冷笑道:「師太是出家人,可以參悟一切,視萬物皆為雲煙,可我只是個平凡的女子,當我知道一切後,沒法再平靜如初。」

師太用讚賞的目光看著我:「可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一般的女子,是斷然做不到的,包括當年的我,也是經過許多時間來治癒傷口的。」師太所謂的當年,是她的過往,難道在她身上也發生過不為人知的悲涼過往。想來也是,不然哪個妙齡女子會斷絕紅塵,到庵廟裡做起姑子,青燈古佛,寂寥一生。

坐在一旁的岳承隍嘆息道:「當年我做下錯事,實應受到懲罰,只是事過境遷,心中的傷也慢慢地平復了,自己不再與自己計較太多。」

我冷眼看著他:「王爺心中的傷是平復了,可是卻給別人心上添了一道深深的傷痕。」

師太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當年岳施主也是想要拯救黎民百姓,只是年輕氣盛,不知人心險惡,世海浮沉,才會犯下那錯誤。當年貧尼也誤解過施主,如今回首起來,依舊覺得那是雲煙,不足為道。」師太一番話,更加讓我疑起她和岳承隍之間的關係。

岳承隍搖頭:「錯了就是錯了,千古罪人,非我莫屬。大燕江山已滅,我卻在大齊受著高管厚祿,享受榮華富貴。」

師太接話道:「這是命數,逃不過的是禍,逃過了的是福。這是施主的福,對於眉彎來說,也是你的福。」

我低低笑道:「對我來說,也是福么?」

妙塵師太點頭:「是的,逃過了死亡一劫,好好地活下來,儘管失去了太多,可是如今也得到了一切,在大齊的後宮裡至高無上,榮華富貴享用不盡。無論是大燕和大齊,人活著,都只是單純地活著,拋開國讎家恨,難道不是福么?」

我嘴角泛起了冷笑:「拋開國讎家恨,師太,恕眉彎說不敬的話,此事與你沒有必然的聯繫,你無法體會國破家亡的悲涼,雖然那時年幼,一切不知。可是如今得知,依舊有徹骨之痛。這噩夢糾纏我幾年,難道就一句拋開能忘記的么?」

「時間,時間會癒合一切的,無論什麼徹骨之痛,都會淡去。」妙塵師太一臉的平靜,有種看淡世事的釋然,令我幾乎無言以對。

岳承隍看著我,問道:「你有何打算么?」

我清冷一笑:「我有何打算?你是希望我同你一樣,明知故國破碎,還依舊在別人的土地上,享受著榮華富貴,置自己的先祖於不顧。還是希望我削髮為尼,青燈古佛呢?」我話語刻薄,說出後有些悔意,因為如此沒有涵養的話,實在不該出自我沈眉彎之口。

岳承隍清淺一笑:「你說得好,也問得好,而我不配問這問題,也不配回答這問題。」

我淺笑:「沒有什麼配與不配,就連師太都告訴是誤解,我又何必抓住過往的事緊緊不放。定數,定數,我不得不信定數這兩個字。」

岳承隍抬眉嘆息道:「當初大燕已是一片腐敗,你父皇是一個懦弱的人,寄興於酒樂,他不適合當帝王。再加上宗祖的江山本已腐朽,落入你父皇手上已是殘骸,你讓一個似殘骸的江山,如何還能支撐起一片明亮的天空?朝廷混亂,關外的番王蠢蠢欲動,民聲怨道,能不被反嗎?」

「可我聽說若不是王爺接應當年的武平王,他也不能那麼快一舉奪下紫燕城,登基為帝。」我冷冷說道。

岳承隍點頭承認:「是,當年是小王接應武平王,當時各地番王領兵起義,萬民陷入於水深火熱之中,而武平王的軍隊最為敏銳,他賢德仁厚,霸氣凌凌,也最有資格成為一代明君。當時我想,就算我不接應,城池也遲早也陷落他人之手。我與武平王談了條件,大軍進入紫燕城後,不要殘殺無辜,只需將皇上與皇后囚禁起來,給他們一處安逸的小殿,度過餘生便好。因為我知道,任何一個叛賊,奪下江山,都要斬草除根的,紫燕城必破,我只是想賭一把。」

我笑道:「結果你只賭到了自己的求生機會,賭到了自己今日的榮華,可其餘的人依舊被斬草除根,我說得對嗎?王爺。」

岳承隍無奈地笑道:「說得對,是這樣。當初大軍破城,你父皇和母后已雙雙飲下毒酒而亡,你被託付給首領內監從皇宮後院的山洞逃走,才僥倖活下來。當時我看到大軍入城,勢不可當,已無閑暇顧及太多的人了。那些降服的人還是留了下來,許多奮力護主的人都慘烈死去。」我幾乎在回憶當時慘烈的情景,就像我夢裡一樣,似血殘陽,烽煙四起,血流成河,當時的紫燕城一片凌亂。而我的父皇與母后受亡國之恨,雙雙飲下毒酒而亡,與我養父母之死居然相同。我甚至想像到,當時父皇母后令首領內監帶我逃走的情景,我一定是他們最愛的女兒,否則留下性命的為何是我,而是我其他的兄弟姐妹?

「阿彌陀佛……」是妙塵師太的聲音將我從慘痛的夢魘中喚醒。

「錯誤就是這樣釀成的,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我,又是一番怎樣的情景?」岳承隍慚愧地嘆息道。

「與這情景一樣,還會有兩般同?」妙塵師太一句話,似乎是告訴我,也令我頓時醒悟了許多。這錯不在於岳承隍,倘若沒有他,結局會是一樣,大燕被滅,國破人亡,自古以來江山淪陷都是這樣的,再無第二種結果。而武平王能守諾留下他,給他在大齊國土上立足,給他富貴,已是難得了。想來武平王也不願世人罵他背信棄義,畢竟失去人心的事,誰也不願去做。他初登寶座,人心最重要。

我似乎還有許多的事想要問,但在這瞬間又似乎什麼都明白。師太一句話說得對,是非過錯,已是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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