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華胥夢境 如何寒梅生雪境

這一夜卻是無眠,輾轉難安,清風拂過窗幔,看得見窗外灑落的月光,還有搖曳的竹影。我披衣起床,走至窗前,浩瀚的蒼穹呈現銀灰色,那輪明月掛在中天,格外地澄澈明凈。自古都是人望月,又豈知月也會望人。這輪明月,從迢遞的遠古,照耀到今朝,承載了許多人的嘆喟,又漠然地看淡多少的人。

煙屏坐在燭台下刺繡,一針一針那麼細緻,彷彿她的生命就是一幅綉品,供自己往返地穿梭,又供別人觀賞留藏。她究竟屬於誰,自己也不知道。我當初將她從殷羨羨那兒救回,她就說要報恩,這一年多默默地跟隨陪伴,盡心儘力,而我似乎總是太疏忽了她。我不知道她和紅箋隨我進宮,會有怎樣的命運,只想為她們安排屬於自己好的歸宿,從此過上幸福安定的日子。

「小姐,我為你綉一幅踏雪尋梅圖吧。」煙屏突然抬眉說道。

我凝思:「踏雪尋梅,如何這時候想綉踏雪尋梅圖給我?」踏雪尋梅,與這夏季似乎相隔太遠,我腦中浮現出一幅白雪紅梅的畫境,身上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她微笑,仍舊低眉穿針引線,邊說道:「我一直都想為小姐綉一幅踏雪尋梅的長卷,只是踏雪的只有你一人。」她舉起手上的白色的絲綢,笑道:「你看,美么?」

潔白的雪境,鮮紅的寒梅,還有那被白雪淹沒的小徑,若隱若現的人,我驚訝嘆道:「好美,煙屏,這是你何時繡的?都快要完工了。」

她看著自己綉圖,舒緩地嘆一口氣:「我本要給小姐一個驚喜的,可是還是忍不住,因為現在就差將你的身影勾勒描摹得清晰些,我需要捕捉你的神韻。」

紅箋端過燭台,走近了看,贊道:「前幾日你才綉了幾株梅樹,今天已經快綉完了,趕得這麼急做什麼。」聽罷紅箋的話,才知道煙屏為這幅踏雪尋梅已做了好久的準備,是想給我驚喜。

我感激道:「難為你了,煙屏,我很喜歡,會好好珍藏。」

煙屏滿懷感激,說道「小姐,煙屏自知只是一個低賤的丫鬟,可是你待我親如姐妹,與紅箋姐姐一樣好,這份情誼煙屏無以為報,煙屏只會這點兒綉工,就想著為你綉一幅踏雪尋梅圖,因為只有你才配得起那美麗的意境,配得起那傲雪的寒梅。」煙屏的話,令我心中悸動,一直以來我真的是太忽略她了,原來她為我藏著這樣的心思,知我愛梅如痴,喜歡雪境的清涼,喜歡梅花那冰潔傲骨。

我對她微笑,一時間,竟被感動填滿了心懷。

「小姐,你就立在這,只需一會兒,我就好了,已經勾勒出你的身影,我只需再捕捉你的神韻,只是煙屏的功底薄淺,怕描不會小姐的十分韻味,尤其是那冰潔的風骨,還有絕塵的姿色……」她那般入神地說下去,與她平日的寡言實在有些不尋常。

我笑道:「你這丫頭,平日里話最少,怎麼今日嘴巴這麼甜,跟換了一個人似的。」

紅箋走過來笑道:「是啊,最近煙屏跟換了個人似的,整日就說要報小姐的恩,報恩,報恩,一幅踏雪尋梅圖,費了許多心思。」我覺心中有愧,她為我如此費心,而我卻一無所知,只關心了自己的事,從未曾關注於她們。

我撫摸煙屏的發梢,柔聲道:「傻丫頭,別想這許多,我都忘了,你也忘了吧,不過是舉手之勞,我真沒費心。你就安心地跟著我,我若好,你們自然也是好,我若不好,你也只好隨著受苦。」

秋樨為我端來一杯熱茶,關懷道:「還是早些休息的好,養好精神,還有那許多的路程要趕。」

一觸及趕路,就想起欲將離開明月山莊,心中就無法釋然。嘆息道:「無法安睡,不知為何,心中就是隱隱地不安。」

秋樨為我將風衣裹緊,寬慰道:「那是心魔,過了便好,說不定在明月山莊住了這許多日子,回到紫金城一切都改變了呢?一切都重新開始,再也沒有心魔,沒有噩夢,娘娘可以快樂地做湄婕妤。要知道,皇上寵娘娘,娘娘又不是那種驕縱之人,她們自是不能傷害到娘娘的。放寬心,一切都會好的。」

我淡笑:「我又豈會懼怕她們,就連那噩夢,我也不懼,該來的終要來,該去的終會去。」說罷,我心中長嘆,方才我說無法安睡,心中不安,此時又說什麼都不懼怕,如此矛盾,實在是可笑。她們自不會笑話於我,只能我笑話自己了。

我嘆道:「你們都去睡吧,就讓煙屏留下陪我,我不能辜負了她的心思。」

紅箋笑道:「那我和秋樨去為小姐煮夜宵?你今晚都沒吃什麼。」

「好吧,炒幾道爽口的小菜,一會兒大家一起吃,就當為這裡的月央宮餞行,如何?」

紅箋和秋樨欣喜道:「好,我們這就去準備。」

清涼明凈的月暈傾灑在窗檯,比燭光更加地清透澄澈,也灑落在煙屏的綉圖上,好似在月光下踏雪尋梅,那樣地鮮活,那樣地動人。

而我,披著一襲白衣,立於雪境中,寒梅下,只為循那幽淡的梅香。望著月色,我陷入沉思中,我想起了楚玉,在金陵城郊外的柴門,此時的月色一定更加地清幽寧靜。有一種感覺,他也在臨窗看月,那輪月和我這輪月是在同一個天空,同一種高度,同一種姿態。「玉魄生來渾似古,仙鄉未入恐成魔」他自稱世外高人,知曉過去與未來,懂得乾坤變數,明白萬古河山,可是卻無法解救自己,我不知道這是誰的悲哀。

佛說,他是慈悲的,他慈悲地收藏人間的眼淚,卻不肯慈悲地超度世人。他明知人間的苦難,卻說天有天道,佛有佛法,人各有命,強求不得。既然天命不可違,六道輪迴不可改變,又何必分什麼神魔世界,何必救人又害人呢。各自守著自己的真身,等待著那不可免去的定數便好。

我轉頭嘆道:「煙屏,別綉了,我的容顏,我自己都無法知道,我的性情,自己都不了解,我的神韻,自己都難以捕捉,我的風骨,自己都沒有把握可以如初。」

她抬眉輕笑:「就要好了,就要好了,有三分便好,不需要那七分。」

看著她,我憐惜地問道:「煙屏,告訴我,你家在何處,我認識你這許久,都不曾問及你的身世。」

她蹙眉,傷懷地嘆息。

我憐惜道:「不想說,便不要說,過去的只是過去,縱然可以影響到將來,卻無法跟隨到永遠。所以,在該忘記的時候就忘記,有一天,碰觸的時候再也不痛,就真的是忘了。」

她點頭凝思,輕訴道:「我,我自小就被人賣來賣去,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在哪裡,更不知道什麼是家。只有隨小姐這一年多的日子才知道活著的快樂,之前,我只是知道自己活著,別的,就一無所知了。」她輕描淡寫地訴說,可是我卻能體味她人生路程的悲苦,她與我年齡相當,與之相比,我似乎要幸運得多。兒時有雙親疼愛,雙親過世,我雖淪落煙花之地,可是畢竟身為主子,只需彈琴唱歌飲酒賣笑,還可保我清白。而她……

我寬慰道:「都過去了,不是么?日後就隨著我,有一日過一日。」

她凄涼一笑:「有看相的先生說我命比紙薄,不得長壽,恐會夭折。」

我假意惱道:「瞎說,都是些江湖騙子,豈能輕信。我兒時還有看相的先生說我是公主之命,他日定直上青雲,遨遊展翅。然而呢,我本是一農家女子,也未上得直雲。」我話音漸淡,似乎那術士說對了一些,我雖不是公主,卻是帝王的妃子,雖不上青雲,卻也是鵬鳥展翅。只是,那術士預測不到我的將來。其實,若要知道我的將來,楚玉便知曉了,只不過我自己亦不想得知而已。我不希望我的結局是我不想要的,我寧可不去面對,迷糊地過著每一天。

她輕淺一笑:「小姐,無妨的,煙屏此生無憾。活著與死去,沒有什麼差別,只是欠你的恩情不報,煙屏難以安心。」

「你盡說些傻話做什麼,來日方才,我視你為親人,不會將你拋棄,你且放心。」

「我沒有不放心,小姐待我情重,我自要報答,所以我才想到綉一幅你喜愛的圖,作為紀念。」煙屏話語傷感,令我心痛,本不該在這離別之時說這離別之語。平日里只當她心思薄淺,是個平淡安分的姑娘,竟不知心事如此之重,看得比我還明白。

我輕嘆:「莫要多想了,平日你話語最少,今日盡惹我心傷。」

她一臉的愧疚:「是煙屏的不是了,煙屏還要服侍小姐,為小姐刺繡一輩子的圖。」

我笑道:「這就對了,好了,你也別綉了,來日方長,歇會兒。」

她低眉挽線:「就幾針了,已經綉好了小姐的模樣,我再給這梅花添點兒紅線,我覺得還不夠艷。」

我低頭看去,見我立於梅樹下,漫天瓊玉飛舞,落在我的衣襟,我一襲白衣輕輕回眸看那一樹的紅梅,在雪境中傲然地綻放,美得驚艷。最傳神的是那眼眸,嫵媚動人,又冷漠孤清,彷彿看不到紅塵的一切,只有那梅花香雪。我驚讚:「太美了,煙屏,太美了,我會好好留存,永遠地留存。」

她抬眉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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