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落英紛灑 一縷香魂歸塵土

蘭昭容真的死了,死在霜離苑。這個消息是大清早小行子帶來的,那時候,我正對鏡梳妝,開始我韶光歲月里新的一天。而她卻結束了翠綠的年華,不過這樣也好,這是她自己要的結果。

我不知道她是用何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只是希望能如她所願,死了化成厲鬼,找我們索命。儘管,我還不想死,因為我沒有把握死去會比活著好。

舞妃來月央宮的時候,我正捧著經書吟讀,我厭倦這樣的自己,躲在一本經文的後面虛偽地活著。儘管,我並不奢求佛祖的庇護,亦不想修佛參禪,不過是為了打發時光,掩飾我並不平靜的心情。

舞妃給我送來一盆紫睡蓮,養在青瓷的花缸里,那紫色的蓮露出細細的尖角。我知道,又有潔凈的生命要來到這個紛蕪的世間,我甚至可以斷定,她會後悔。

放在桌案上,看著睡蓮微笑:「多謝姐姐美意,這蓮花的顏色我甚是喜歡。雖不似白蓮,純凈無瑕,亦不似粉蓮,嬌媚鮮妍,這淡淡的紫色,就像夢,像夢一樣地舒展。」

舞妃盈盈笑道:「是的,我也極愛這顏色,是前幾日洵親王妃來翩然宮,帶給我四盆。我覺得好,自己留了一盆白色,給皇后娘娘一盆大紅,容華妹妹是粉紅的,這一盆紫色我覺得好別緻,拿來送與妹妹。」

我拉開窗前的帷簾,讓陽光透灑進來,笑道:「當真是謝謝姐姐的好,今後就養在暖閣里,看著賞心悅目。」

坐下喝茶閑聊,舞妃問道:「妹妹,你可喜歡下棋?」

「只是略知一二,怎麼,姐姐,想與我對弈幾局?」我笑問。

「嗯,此時倒起了這念頭。」

「那好,我們就下幾局。」說這句話,我想起了在翠梅庵時見岳承隍和妙塵師太對弈,在棋中品人生,深奧無比。

黑白棋子,就像愛恨,一樣地醒目。都說落棋無悔,只是走過的人生又是否真的無悔?

她執白,我執黑。我向來是不喜歡黑色,可是我覺得白色更配得起她。

她落子淡定,我也只是用尋常心待之。

舞妃突然嘆息道:「蘭昭容昨夜一縷香魂歸塵土,只是不知她的故里在何方。」

我手握一子,才發覺不知何時,已經被舞妃的棋子困住,一時間,不知落在何處,心中暗驚。隨後才回道:「是,歸去也好,也許那縷魂魄可以回歸故里。」我想起蘭昭容的話,若是真有魂魄,她是不會離散的,她該要在後宮飄蕩,找她要找的人。

舞妃停了會,問道:「妹妹,你信這事與她相關么?」

「與她相關也好,與她無關也罷,事已成定局,想要更改已是不可能。」我感覺到一種悲哀,一種莫名的悲哀,這一切,因我而起。我來皇宮,見到第一個人死去,她的死,因我而起。

舞妃澀澀地微笑:「是的,既已成定局,回頭已是不可能,既是不可能,就乾脆沿著從前的軌跡走到底。」

落子無悔,再看一眼棋盤,我覺得我輸了,而且輸得沒有理由,輸得不露痕迹。不得不佩服舞妃的棋技,看似溫溫婉婉,落子卻這樣利落乾脆。

我吸了一口氣,笑道:「姐姐,我竟無路可走了。」

她恍然,看著棋盤:「哦,是么?」

我舉著一枚黑子,笑道:「是,姐姐果然是高手,以往竟不知呢,是妹妹愚鈍。」

「大概是我們說話你分了心,我僥倖而已。」

「沒關係,歇會兒吧,只怕再下也是如此,已成定局了。」我越來越相信,棋局如人生,走錯了會迷失方向,若是衝破了就可以見得天明。下棋也能品出人的性情,這盤棋局上,我做了弱者,舞妃遠勝過我。

品茶,見裊裊煙霧,在陽光下升騰,窗外芭蕉隱隱,翠竹蕭蕭。心中感觸,漫吟道:「峰巒疊翠,正晨曦雲展。曉霧空濛漫山遠。沐清風,松下玉子敲枰。爐香裊,煙繞琴簫書案……演周天羿理,莫測玄機,棋落流星墜河漢。嘆卷世紅塵,歲月匆匆,人事換,歸樵柯斷。但所願,長歌伴松風。卻早把,浮名傍亭吹散……」

舞妃一臉的讚賞:「好輕逸脫俗的詞,妹妹這首《洞仙歌》在描述著一幅雲山渺渺不染俗塵的詩情畫意,讓人嚮往,如同走入幻境,無法出來。」

我輕嘆:「一盤棋就把流年偷換,醒來將浮名拋散,棋局變幻無端,玄妙之深,真不是我們所能參透的。」

舞妃感嘆道:「的確如此,只是我醒來卻依舊如初,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該爭執的還是要爭執,沒有一事可以忘記,沒有半點兒可以由人。」

我若有所思,莞爾一笑:「姐姐,我們也莫要感嘆了,過得了一日是一日,未來誰也不可知,既然無法預測將來,又何必自擾。」

舞妃釋然道:「是,莫如就醉在今朝。」她舉起茶盞,笑道:「以茶代酒,也算是醉一場,醉過,總比醒著好。」

我與她碰杯,飲下,只一盞,便醉了。

黃昏的時候,有鳳鸞宮車在月央宮外將我等候,我知道,今夜淳翌需要我。

坐在鏡前梳妝描眉,上淡淡的胭脂珠粉,著一襲素凈白衣,其實去侍寢是不能這樣穿著的。可我想如此,穿一襲白衣,就算做是一種哀悼吧。大概也只有我會哀悼了,宮裡死了一位昭容,沒有一絲悲傷的氣氛,因為她死在冷宮,命比紙薄。

暖風徐徐,已是暮春,一路上可以聽到細細的蟲鳴,路過湖邊還能聽到鯉魚跳躍的聲音。我就是不明白,為何這後宮的女子,要辜負這些良宵月夜,將自己陷入那些糾纏的泥潭,落到最後無法自拔,美夢成空。

難道僅是因為淳翌,天底下只有一個君王,他可以愛許多人,也可以丟棄許多的人,可是許多的人不能將他丟棄。

長樂宮,紅燭垂淚,我躺在淳翌的臂彎里,感到一種無比的寥落,彷彿要融進他的體內,又想著要逃離。我看得出,他心情並不好,鎖眉,一晚上都如此。

我輕嘆:「忘了吧,就當她不曾來過,忘記是良藥,可以癒合一切傷口。」

他擁緊我:「湄兒,許多的事不是說忘就可以忘的,對於這件事,朕心中有愧。」

我知道他是慈悲的,偎依著他,安慰著他:「皇上,這事又怎能怪你,她一心求死,去意已決,是挽留不回的。」

「可是昨日,朕若聽你的話,這一切就不是這樣的了。」他惋惜。

「逝者已矣,惋惜也是徒然。」

「朕已命人將她厚葬,只是死在霜離苑,不宜鋪張。」

「這樣便好,希望她可以安寧……」我話音極低,因為我沒有把握,我一點兒把握也沒有,我知道她不會安寧,腦中浮現出她失血的面容,一片慘白。

淳翌摟緊我,柔聲道:「睡吧,在朕的懷裡好好睡去,今夜不會有夢。」

我輕輕嘆息,心中自語,今夜不會有夢,做夢在皇宮已成了習慣,就像每天日起日落的習慣,我看著自己日漸憔悴,真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彷彿每過一日,都在消耗生命。耗吧,縱然耗盡又能如何,他們不都說是心魔么?我無法克服自己,這心魔,就得背。

一夜的噩夢糾纏,與這皇宮無法脫離的糾纏,就像是定宿,牢牢地將我禁錮,我無法擺脫,只能一次次地沉淪。

待我醒來,已是晨曦,身邊的淳翌去早朝了。看窗外柳鶯婉轉,朗朗乾坤,昨夜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夢。我在夢裡沉陷,只是累了自己,卻絲毫不能損傷別人。

從長樂宮到丹霞殿,直至月央宮,一路上都聽到那些宮女內監圍在一起竊竊私語,臉上的表情神秘,彷彿宮裡出了比蘭昭容自殺還更新奇的事情。

我問秋樨,秋樨說不知。

還是先回月央宮看看小行子他們有什麼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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