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落英紛灑 落葉飄殘霜離苑

在這樣濃情的季節,我彷彿並不十分關心上林苑的景緻,只是坐在自己的月央宮靜心讀書,讀得更多的是我從翠梅庵帶回的經書。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故作平靜,內心雖無波瀾,卻無法從容瀟洒。

我坐在窗前,捧經書吟讀:「……舍利子,彼岸無岸,強名曰岸,岸無成岸,心止即岸。是故如來無定相,無往亦無來……舍利子,汝知如來有慧劍否,無也,如來依般若波羅蜜多也。菩薩曰,否,如來有慧劍,有戒刃也,如來無慧劍,無戒刃,不識般若……」

我讀的只是字的表象,卻沒有讀懂經文的內蘊,佛法精深,不是誰人都能參悟得了的。在翠梅庵時我不能,在月央宮我更不能。

我想起那日離開翠梅庵給自己說的一句話,我要回宮,坦然地接受人生的過程,至於結果,我不在乎。可是此刻我突然渴望一種離別,一種勿我兩忘的離別。曾幾何時,我成了這般懦弱的女子,淳翌給我的愛太重,重得成了負累,成了我的負累,成了整個後宮的負累。

這幾個夜晚,我總是夢見蘭昭容,夢見她長發披散,面目蒼白,衣衫不整,流著血淚,在寒冷的宮殿里無比凄涼。醒來後春風依舊,歲月靜好。

淳翌寵幸我,彷彿已成一種習慣,接連七日,鳳鸞宮車只為我一人停留。這樣的愛,拿起嫌累,丟了不舍。直到第七日,我百般相勸,千般懇求,他才答應以後寵幸於她們。有時候,我都懷疑,世間有這樣的君王嗎?但我也明白,一切恩愛都是暫時的,當美好不再如初,就會改變。

直到這一夜再度被噩夢驚醒,我決意去霜離苑一趟,儘管那是後宮禁地,我也非去不可。總覺得我欠了蘭昭容什麼,其實這一切都與我無關。

拿著淳翌上回給我的令牌,我可以大大方方地進出,只是這令牌只能唬弄那些守衛,若是淳翌知道我拿著令牌行此權力,定會加以怪罪。可是這是我唯一進霜離苑的辦法,至於該受何罪,我來承擔。

帶上秋樨和小行子朝霜離苑走去,那地方我是不曾去過的,小行子認得路。不記得穿過多少的樓台殿宇,只覺得越走越荒蕪。

我看著愈漸荒涼的宮殿,殿宇的顏色已經褪去,甚至帶著斑駁的痕迹。居然還滋生著許多的雜草,有蟲蟻在地上攀爬。

小行子走在前面,不停地叮囑道:「娘娘小心,這路上蟲蟻太多。」

我攙著秋樨的手,心中竟有些惶恐,總覺得這裡的情景我在哪裡見過,好生熟悉。只是我這一生都不曾來這樣的地方,淳翌好殘忍,原以為霜離苑只是一處舊院落,想不到竟是如此荒涼。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一道聖旨,蘭昭容就被打入這種地方,舊日的恩情從此一筆勾銷。

小行子朝守衛出示了令牌,尖著嗓音喊道:「快快將門打開,皇上派婕妤娘娘來此,有話要詢問蘭昭容。」

守衛並無疑惑,叩首道:「參見婕妤娘娘。」

宮門打開的時候,一股霉陳的氣味從裡面傳出,我幾欲作嘔,庭院早已荒廢,儘是些雜草,只不知這些守衛日日在此,為何也不清理乾淨,畢竟還住著人。

輾轉幾處才停留在一間小屋子裡,推門而入,見蘭昭容果然披散頭髮,一襲素衣,面容憔悴,目光獃滯,坐在一張老舊的椅子上。

見我進來,驚得縮成一團。桌子上有殘剩的飯菜,上面爬滿了螞蟻,這屋子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半支殘燭,再也找不到其他。

輕輕上前:「蘭昭容……」

她瑟瑟發抖,緩緩撩過披在眼前的長髮看我,惶恐地問道:「你……你是……誰?」

我嘆息:「唉,這才幾日,你竟成了這般模樣。」

她隨即跪地大哭:「皇上……求求你放了臣妾,臣妾是被冤枉的,臣妾沒有害人!」

秋樨將她扶起,坐在椅子上,說道:「是我們湄主子來看你了。」

她驚恐地看著我,眼中帶有陌生,轉而又大喊:「湄主子……是不是岳眉彎,你這個狐媚的女人,都是你害的我,是你……」

她雙手欲要掐我脖子,一旁的秋樨忙制住她,對我喊道:「主子,蘭昭容好像不太對勁。」

「有什麼不對的?」

「連人都認不得,得了失心瘋一樣。」

我苦笑:「真得了失心瘋還會記得我的名字,還知道罵人?」

蘭昭容不理會我們說話,掙扎著大喊:「上官流雲,你這個沒心肝的女人,我蘭馨兒有眼無珠錯認了你,居然在皇上面前誣陷於我,讓我關在這裡暗無天日的地方,上官流雲……」她口齒伶俐,不似得了失心瘋之人所能說出的話。

「傅春雪,你這個賤人,我當初怎麼沒有毒死你,留你到今天,一起來陷害我!」

我心中一顫,難道舞妃的毒真是她下的,想想又不太可能,於是淡定地問道:「蘭昭容,你也莫要在此叫喊,這裡無人,你如何叫喊她們也聽不到的。」

她伏在桌上號啕大哭,我心有不忍。想來與她說話怕是不能了,她的情緒太激動,我來此,亦不想詢問她什麼,明知道下毒之人不是她,我只是想來看看她的處境如何,雖不是挂念,卻想求個安心。

我看著秋樨,沉沉一嘆:「走吧,我們走吧。」

我轉過身,她突然緊緊地抓住我的衣袖,面目猙獰:「上官流雲,傅春雪,岳眉彎,你們給我記住了,我蘭馨兒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的。我死了要化成厲鬼,日夜找你們索命勾魂。」她伸出手抓,瞪大眼睛,惡狠狠地對著我叫喊:「索—命—勾—魂——」

我匆匆地逃離這個陰暗的小屋,逃離霜離苑,只是耳畔迴旋著她凄厲的聲音:「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等我做厲鬼了再來找你們討命……」

她的詛咒,令我毛骨悚然。

回到月央宮,我渾身還在顫抖。淳翌在正殿等著我,見我進殿,歡喜地迎過來:「湄卿,你上哪兒去了?讓朕一陣好等。」

我跪於他面前。

他驚愕道:「發生何事了?」

「皇上,求你放蘭昭容出來吧,霜離苑太可怕了。」我直截了當地說了。

「霜離苑?你方才去了霜離苑?」他面含怒色。

「是,臣妾近來總是夢見蘭昭容,實在不安心,才私自拿皇上給臣妾的令牌去了一趟霜離苑的。」

淳翌皺眉,也不言語。沉默片刻,才將我扶起:「算了,此事朕不追究。」

「臣妾求您放了蘭昭容……」

「你……」淳翌擠出這麼一個字。

「如果皇上去一次霜離苑,一定也會有如此想法。」

「朕不去……」

「可是……」

淳翌氣惱道:「好了,不要再說了,容朕想幾天,到時再決定如何處置於她。」

我無語。

淳翌嘆息:「朕今日本要來邀湄卿到上林苑去賞牡丹的,此時竟無一點兒心情了。」

「都是臣妾的罪過,請皇上饒恕。」

他臉上柔和了些:「罷了,我看你臉色也差,好生歇息著,朕回乾清宮處理政事去了。」

他轉身欲離去,突然又回頭,將我摟在懷裡,親吻我的額:「好好歇息,朕明日再來看你。」

「嗯。」我輕聲點頭。

這一天,我了無心緒,躺在梨花木椅上,想了許多,又什麼也沒去想。

彷彿一切都是舊夢,都是煙雲。

夜裡,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蘭昭容死了。

醒來的時候,我想著,她可能真的死了。

死在紫金城,死在霜離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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