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春寒夢斷 更止樓台空對月

其實,這樣算是一種歸去么?離開皇宮,重新回到喧鬧的金陵城,不知算不算一種短暫的解脫。當日我脫離迷月渡算是解脫,如今做了皇妃,又要逃離,又算得上是什麼呢?

車轎將我帶離紫金城,遠離那守衛重重的禁地,遠離那高高聳立的城牆,遠離那些被繁華封存又被冷漠糾纏的女子。

春風陌上,楊柳拂水,桃花夾徑,見漫天素瓣,飛畫入詩。滿地殘香如夢,過往的路人,豈無憐春之意?記得有誰說過,只願清樽取酒,放逐于山水之間。是淳禎,他喜歡浮游山水,風雅詩意。而淳翌,卻更喜歡浪漫情長。

我沒有貪戀於郊外的山水,亦沒有流連街閭的繁華,只是往翠梅庵而去,我答應了淳翌,就要做到。更況,那紛擾的紅塵,沒有我留戀的地方。

鐘聲穿林,煙迷山徑,溪澗流泉,草木青蔥,這一路的清幽只為尋求那塵封的庵廟——菩提聖境,蓮台仙風。

翠梅庵門口,我將馬車遣回,帶著我行裝還有秋樨她們進廟堂。庵內的梅花,並未凋零,只是以一種最燦爛的姿態開在枝頭,但我明白,這是最後的繁華。風來起佩,舞成秀陣,拂袖纏香,我發覺自己很殘忍,在它們隕落的時候,看這傷境的一幕。

放生池中,只有伶仃的蓮葉,期待青梅成為往事。幾尾紅魚悠閑地游弋,因為處於庵廟,也沾染了菩提的靈氣。

跨過木質門檻,我與佛再度重逢,跪在蓮花蒲團上,雙手合十。佛看著我,眼中隱含著慈悲,佛曰:「痴兒,留下吧,如果你真的可以禁得起繁華的誘惑,可以忍受平淡的流年。」

我抬眉:「佛,非我不留,奈何一入宮門深似海,我又怎能抵得過那浩浩皇命,抵得過命定的安排。」

佛笑道:「命定,你信命么?可我是佛,你難道不信我?」

我凝神:「我是痴兒,我只知道,人在佛的面前是那般微小,微笑得只是一粒塵埃。」

佛道:「你錯了,其實佛也只是一粒塵埃,萬事萬物都是塵埃,倘若人不存在,佛也就不存在了。」

我笑道:「佛可以度人。」

佛曰:「佛本不度人,是人非要佛度。」

我嘆息:「非我不自度,我無可度之。」

佛笑道:「那就不度,你塵緣未盡,度了也枉然。」

我叩首:「佛,原諒我,我是個懦弱的女子,在塵世中,我不捨得愛,又不屑於恨,所以,我與這塵世越來越疏離。可是我懦弱,我自私,我偏生無法徹底離開,又不想無由地沉陷。」

佛嘆道:「處世若夢,何勞其生?起滅由心,何勞其死?月有盈虧,花有開落,悠悠過往,浮沉有定。來且來矣,有甚可喜!往且往矣,有甚可悲!」

千盞蓮燈照亮了古舊的廟堂,這萬佛的聖境竟無有一處屬於我。我悲嗟:「悠悠滄海,欲度無邊,佛有神術,造化桑田。佛無心度汝,祖有意拈花,更止樓台空對月,萬世紅塵嗟吁!」

我叩首,再看一眼佛,佛不醒,我離去。

妙塵師太在門外候著我,她只是淡淡微笑,一如從前,仙風玉骨。

入住廂房,簡潔的擺設,沒有一絲粉飾的浮華。

一盞清茶,看香煙裊裊,木魚寂寂。我問道:「師太,你都聽到了么?」

師太輕笑:「是的,我都聽到了,其實你是個很有慧根的孩子,只是人生許多的事都不可以省略,等你過完你該過的,一切自有結果。」

我笑道:「師太,我可以在這裡留宿半月么?半月,若半月後,我還是來時的我,我就離開。若我已不是來時的我,我還是要離開。」

師太手持佛珠,笑道:「你竟已悟了,說話都有了禪意。留下吧,願這翠梅庵可以讓你清心。」

「師太就不問我,這些時日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若想說自會說的,況且你不說,我也知道,發生過的知道,未曾發生過的也可以預測到。」她微垂雙目,面容沉靜。

我看著裊裊的青煙,心中似覺空茫,嘆息道:「師太,原諒我,我還悟不透。」

她微笑:「傻孩子,我不要你悟透,我只要你開心。凡事莫去執著,一切都會豁然。」

這一刻,我竟覺得自己與她是這麼親近,彷彿有什麼因果,也將我們扣住,只是我無法道明,是前世還是今生。

沉默許久,我問道:「師太,你來這翠梅庵許多年了么?」

「是的,許多年,不過究竟多少年我已忘記,在這翠梅庵,我有一半時間是迷糊,一半時間是清醒。我在彷徨中虛度過許多光陰,只是也沒想要去找回什麼。」她若有所思。

「師太這一生,只怕都要在這裡度過,與佛祖相伴,與梅花對語。」我突然有些羨慕師太的生活。

「是的,菩提洗歲愁,雲水釋禪心,朝暮及如此,餘生任挽留。」

我咀嚼著她話中的禪意,她起身笑道:「你且歇著,既然來到此處,就安心靜養,紅塵之事暫且擱下。」

「多謝師太。」我起身回禮。

用過午齋,一下午翻讀幾卷經書,反覆品讀,似覺生味,雖知其意,卻無法參透其境。庵里的香客甚多,但是絲毫不影響這裡的清凈。

紅箋整理好一切,問道:「小姐,是否要遣人去將畫扇姑娘請來?」

我笑道:「怎麼,想湘芩了是吧?」因為我和畫扇相交甚密,紅箋與她的丫鬟湘芩感情也頗深。分別這麼多時日,又好不容易才得此機會出宮,自然是心急著相見了。

紅箋調皮地眨著眼睛:「難道小姐就不想畫扇姑娘么?在那皇宮裡能說知心話的人真是不多,謝容華和舞妃娘娘雖是好的,只是也不如畫扇姑娘這般真心吧。」

一語道盡後宮冷暖,在那個奢華綺麗的地方,許多女子為了爭奪一個男人,將可貴的善良與爛漫漸漸消磨,到最後,又還能有幾多真心。寂寞會讓人瘋狂,妒火會將人焚燒,權力會令人滅亡。那麼多的路,竟沒有一條是善意的,看似寬敞整潔,實則荊棘叢生,不過是平凡的女子,誰又能輕易地躲過最尋常的安排。

「小姐……小姐……」紅箋喚道。

我回過神,微笑:「明日吧,明日遣人去請畫扇來,今日我有些累了。」

「嗯,那小姐好好歇息。」

入夜,清涼如水,寺中一片寂靜,屋內一盞香油燈,搖曳著暗淡的光影,桌案上擺放著一本未讀完的經書,泛著蒼黃的色調。窗外的月,竟比宮裡的要清亮得多,掛在樹梢,流瀉出菩提的淡淡幽香。

披衣走出廂房,只聽到廟檐掛著的銅鈴在風中發出清脆的響聲。

沿著長廊,穿過石徑,疏梅在月光下更顯孤冷。風一過,瓣瓣梅花,紛紛下落,觸手可及,那滿地的落紅,都是繽紛的記憶。我想起了那麼一句:紅顏白骨。

紅箋攙著我的手:「小姐,夜露太涼,別站久了,還是早些回屋吧。」

「好,這就回屋去。」我踏著細碎的月光,還有零落的花瓣,沿著來時的路,漸行漸遠。

風過無痕,月落無聲,人去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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