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宮深似海 踏雪尋梅遇故人

醒來的時候,窗外已是一片銀瓊冰雪的世界,雪花還在飄著,已不似昨晚那麼大了。室內洋溢著爐火的暖意,室外飄盈著疏梅的幽香。冬天,這個被視為寒冷的季節,卻有著一種安逸的溫暖。

我坐在鏡前梳洗,命紅箋給我梳了一個飛仙髻,這樣飄逸出塵的髮髻,適合在雪花輕揚的浪漫時節。斜插我心愛的翠玉梅花簪,梅花耳墜,就連我身著的白色裙衫上也綉上了梅花。

匆匆用過早膳,披上我的白色狐裘大衣,只命秋樨一人隨我去她昨日所說的香雪海,今日我要真的踏雪尋梅。

走出月央宮,御街上的積雪已被人清掃乾淨,只是路面很是濕滑。而兩畔的風景都被白雪遮掩,讓人如遊仙境。

聽秋樨說去香雪海的路程並不遠,我一路觀賞著雪景,走過石橋,穿過假山亭台,看雪色入清泉而餘韻,碎玉敲翠竹而長吟。在飄飛的白羽中穿梭近兩刻鐘,就到了香雪海。

香雪海是一座偌大的梅園,還沒進園,已遠遠地聞到陣陣的幽香,似夢一般的縈繞,越近越沁人心骨。園中的積雪厚厚的,只有伶仃的幾排腳印,因為尚早的緣故,來此處賞梅的人還不多。我的羊皮繡花暖靴踩在積雪上發出輕微的響聲,這潔凈的世界,令人有些不忍踏過。

立於花影飛雪之間,有若隔世遙雲,百樹梅花,競相爭放。風掃瘦枝,芳瓣共絮雪齊零,白羽映紅朵添香,不曾攜樽,卻已然醉乎其間,不能醒轉了。

我往梅林深處走去,看那寒梅映雪,更添清麗傲骨,有的傍石古拙,有的臨水曲斜,盈盈姿影,令人流連。

見一樹紅梅,十分俏麗,我情不自禁走近兩步,那清冽的梅香撲鼻而來。舉起素手,輕輕折了最艷的一枚枝丫,頓覺一片冰清玉潔,融入骨髓。

禁不住輕吟道:「人間花簇錦,雲影亦猶然。欲把春心解,還須付琴弦。」

話音剛落,遠遠地聽到花樹後面有一男子的輕微咳嗽聲傳來。我心中一驚,不知是誰也在這梅園賞梅,而且又是個男子。

正欲離開,卻見從花影后走出兩個人,那一刻,我呆立在雪地里,這短暫的驚詫,被洶湧的迷亂與驚喜衝擊著。思緒是如此強烈地翻轉,久久無法平靜。

眼前的男子,披一身黃色錦繡金袍,上面鑲嵌著赤色盤龍,頭戴皇冠,劍眉挑鬢,面如美玉。就是他,他就是那位與我在迷月渡秉燭夜談的公子。比以前顯得更加地沉穩,只是看得出氣色不佳,似在病中。

他身旁的那個小內監,就是當初隨在他身邊的小廝。此刻,我可以斷定,真的是他,我所認識的華服公子,是當今的聖上。而認識我的時候,他是大齊國的淵親王。那些積壓在我心底的所有疑團,彷彿因為他的出現要徹底地衝破。

我動彈不得,他深邃的目光看著我,似乎要將我融進去,那是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因為激動,他咳得更厲害了,身旁的小內監為他輕拍胸口。

我暗自勻了勻氣息,已聽到身邊的秋樨叩頭行禮:「奴婢參見皇上,願皇上萬歲萬福。」

我亦盈盈拜倒,垂首道:「眉彎參見皇上,願皇上萬歲萬福。」

他向前兩步,輕輕將我扶起,那溫暖的雙手,與我的手交疊,我能感覺到他掌心的紋路,那一刻,有種恍若隔世的喜悅與痛楚。眼神中,隱含著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

手執梅花,偎依在他身旁,漫看飛雪。他指著那處亭台說:「湄卿,隨朕到亭子里小坐好么?」

湄卿。朕。他這樣喚我,令我與他之間有了一種溫柔的交集。我明白,我是真的屬於他了,他守了諾言,真的將我帶離迷月渡,娶我為妻,我雖是後宮三千佳麗之一,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滿足。因為往日種種不安的猜測,如今得到緩解,縱是他人的棋子,也算是知道自己的著落。

雪中行走,一路恍若雪蓮的綻放。進了亭子,他的手才鬆開,這麼冷的天,我的手心卻是溫濕的。

他輕輕咳嗽,有如錐在心間。望著我,柔聲道:「朕前段時間淋了場雨,受了風寒,卧病休養,這幾日尚好些。」他的話語我明白,似在告訴我,我入宮這麼久,不曾召見是因為他病了。

我低首輕聲回道:「是,皇上要好生保重龍體。」說完,不由紅了臉,頭低得更下。

他靠近我,輕輕地托起我的下巴,我望著他清冽溫柔的目光,那深不可測的黑,似一潭清泉,照見了我自己,還有我身後的飛雪與嬌艷的梅花。我的心怦怦直跳,似要跳出心口,呼吸微喘,自覺兩腮酡紅如同醉酒。他嘴角上揚,溫和說道:「幾月不見,湄卿更加嬌美動人了。」

我羞澀道:「皇上笑話臣妾了。」

他微笑:「想不到朕今日踏雪尋梅,還可以與湄卿重逢,真不得不信緣分了。」

我心想著,若是你真心想見我,又豈要等到這幾月後的偶然相逢,當初就可以召見我了。心中雖如此想,卻不敢說出,低首回道:「是。」又道,「臣妾也不知今日來此梅園,可以得見聖顏。」

他突然伸出雙臂,將我擁入懷中,我偎依著他,感覺到柔情與安穩。他在我耳畔喃喃:「怪朕不好,早該召見你了,只是怕你見了朕病中憔悴的模樣,心生憐惜。」

他果真是不想讓我見他病時的模樣,按捺著相思將我等待,此番情意,銘感於心。我柔柔答道:「不,怪臣妾不好。」眼目相對,那柔情可以將冰雪融化。

他擁緊我的腰身,柔聲笑道:「記得當日湄卿撫琴吟唱:長知此後掩重門,君成千里客,我作葬花人。那婉轉的歌喉,幽怨的情思,還在眼前,如今,一切都已改變。朕說過的,不負你,現在可信了?」

我腦中閃現出那個初秋的夜晚,我在迷月渡的最後一個夜晚。看著白雪曼妙地飛舞,寒梅疏綻,往事如同流鶯驚夢,不禁莞爾一笑:「世事迷幻,亦真亦假。」說完後,才知道此話有些唐突,低頭看著腳下沾了碎雪的靴子。

他並未怪我,反而很誠然地說:「一切都是真的。」然後握緊我的手,轉而問道:「手怎麼這麼涼?天太冷了,你也出來這許久,朕送你回去。」

我急道:「皇上身子還未痊癒,臣妾自己回去就好。」

他不容我拒絕,用臂彎將我擁緊,我本能地偎依在他懷裡。就這樣將梅林拋在身後,踩著積雪前行,那串長長的腳印,相依相守。

我貼緊他,感受他的溫度,聞著他身上的香氣,心中陶然。穿過亭台水榭,走上御街,路邊有宮女內監見我們慌忙跪下連呼「萬歲」,就這樣浩浩蕩蕩地走了一路,徑直朝月央宮走去。

風聲里聽見我釵環輕微相撞的聲響,還有那散漫在飛雪中的淡淡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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