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宮深似海 冷落梅花向雪開

這個秋日的下午似乎特別地漫長,我捧著一本書,靜品清茶,看似閑逸,然而心中卻紛亂不已。

坐到黃昏,晚霞將窗外的景緻渲染成陀紅色,撩人心醉。景緻隨心而定,倘若心情是愉悅舒適的,景物也隨之鮮活生動。倘若心情是落寞寂寥的,而所看到的景物亦會惹來更多的愁怨。可我有時,竟然喜歡上這樣的愁怨,關於黃昏,這樣蒼涼壯麗的背景,本不該是一個女子喜愛的。

有的時候,我喜歡柔軟的事物,可有的時候,我卻能深刻地感覺到自己骨子裡的寒冷,透人心骨的冷。

謝容華來的時候,我正好在用晚膳。秋樨招呼她坐下,與我一同用膳。

一桌子的菜,我們都吃得很少。知她有事要與我說,用完膳便一同走進暖閣。

臨桌坐下,紅箋端上茶來。謝容華已開口說道:「姐姐,今日見得舞妃,賀太醫診治後,說毒性基本已解,只是舞妃的心情很差,我在那陪了整整一天。」

「只要毒性解了就好,心情需慢慢調養。」我舒緩地嘆了一口氣。

「是的,原本打算讓小寇子過來傳話,又怕你心憂,就自己特意來了。」她緩緩地說著,實在是個心細之人。

我沉默著,腦子裡空白,竟不知在想什麼。

「姐姐可是有心事?」她似乎察覺到什麼,是我的心神不寧,出賣了自己。

我微微一笑:「不曾有的,這不都說秋天生愁么?我也學人家悲秋了。」

「這些個夜晚,我也是不能安睡,秋夜漫長,一個晚上我要醒來好些次。」

我看她面帶愁色,似乎也有心事,只是不想多問。

閑聊了一會兒,她便起身告辭,送至前院,已覺秋風瑟冷,看著夜色灰濛,想到過幾日就要入冬了。

歸去臨於窗前,看著久未拂拭的琴弦,想起以前在迷月渡夜夜笙歌,與如今後宮的清寂,彷彿是兩個世界。兩個世界的我,有著兩種不同的命運。

觸撫琴弦,萬千思緒湧上心頭,看窗外冷月如鉤,邊彈邊調寄一曲,唱道:「欲尋春跡已難看,問取叢花幾瓣寒……回道春風因恨處,掃來傷錦送流年……」此時琴音高作,鏗鏘遄流,似孤雁驚飛,落影寒塘,似冷月清照,猶葬花魂。雖盡蕭索之意,卻又不失悲壯之勢。

起身又臨著水墨,在紙上寫下一首絕句:「夜寒桂露濕鞦韆,獨坐良宵懶拂弦。多情儂似樓台月,只記相思不記年。」

就這樣書不成行,曲不成調地度過了這個漫長的秋季,迎來了我在宮中的第一個冬天。

院子里的臘梅已凝結著蓓蕾,偶爾幾朵綻放,散發著清幽的芬芳。

我至今仍未見著皇上,這些日子,不曾走出月央宮,昔日的夢亦不曾間斷,許多時候,我總會想,我就這樣被冰封在月央宮,說不定就如此寂寞地老去。

倘若可以如此安靜地活著,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這些日子,我不停地派小行子去小玄子那打聽皇上的病情,得到的結果都是一樣,皇上卧床休養。其實我有些憂心,總覺得普通的風寒不至於卧床這麼久,可事實又是如何我也無從知曉。

整個後宮呈現出一種蕭索的安寧,我的月央宮就雲妃帶著她的心腹蘭昭容和許貴嬪來過兩次,因我沒被皇上召見過,她們對我也保持著友好的態度,我知道這是為將來拉攏人心做好準備。

謝容華時不時會來月央宮小坐,告訴我關於舞妃的消息,她體內的毒已解,只是傷了元氣,需要時間的調理才能復原。而下毒之人是誰,也沒有去追查,似乎就這樣不了了之。

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已是臘月,整個月央宮都飄溢著疏梅的暗香。

到了傍晚,雪下得更大,片刻功夫前院就已經攢上了積雪,月央宮裡爐火燒得很旺。

用過晚膳,我就披上那件純白的狐裘大衣,在院子里臨雪賞梅,秋樨怕我著涼,為我準備了一個精緻的暖手爐。

我是極愛梅花的,看著這梅花,就想起了翠梅庵的梅,那裡的梅沾染禪韻,比月央宮裡的更為脫俗。前院的梅花不及後院那片梅園的多,但秋樨告訴我,上林苑有一處香雪海,才是真真的梅花世界。我打算改日就去那梅林賞梅,折幾枝插入青花瓷瓶中,聊寄春情。

飛雪漫空,梅花盈綻,隻身沒入花影之間,衣袖纏香。忽聽到院外有敲門聲傳來,守院的開門,只見謝容華攜同著錦秀宮的蕭貴人和江常在一道進來。

她們都披著狐裘大衣,沾著一身碎雪,簫貴人一見我,就朗聲笑道:「湄姐姐真是有雅興,獨自在這裡雪夜賞梅。」

我立即走過去相迎,笑道:「真真是稀客,怎麼這麼巧碰到一起來了?」

謝容華指著蕭貴人說道:「是這丫頭,今兒個看到大雪,就到我羚雀宮來說要一起飲酒賞梅,我沒法子,只好帶著她們一起來叨擾姐姐了。」

我笑道:「看你說哪裡的話,我此刻正鬱悶著獨自賞梅有些太孤獨了呢。」

我看雪越來越大,便說道:「妹妹們還是先隨我進屋去吧,烹爐煮酒暖暖身子。」

大家相擁著一同進屋,我見一旁的江常在仍然怯怯的,便走過去挽著她的手,她朝我羞澀地微笑。

走過梅韻堂,進暖閣坐下,熱熱鬧鬧地圍了一桌子,秋樨已備好許多精緻的吃食:綠豆糕、玫瑰餅、水果軟糖、脆皮花生、核桃酥。

爐子上溫著桂花佳釀,淡雅的清香充盈著整個室內,我這暖閣竟是許久不曾有過這麼多的溫暖與笑意。

大家邊飲酒邊吃著點心,窗外的雪簌簌地落,一片銀瓊,給這個夜晚增添了無限的詩意。

吃得正歡時,紅箋突然進來喊道:「小姐,你看是誰來了。」

我們朝門口望去,見舞妃笑意吟吟地走進來,她身後的宮女為她褪去身上的金絲雀裘大衣,雪花落在地毯上,瞬間消融。

大家齊起身相迎,我笑道:「今兒個一場雪真是下得好,竟給月央宮迎來了這麼些稀客。」

舞妃盈盈一笑:「我見這雪下得正歡,便想到來月央宮看看湄妹妹。料不到你們好雅興,竟聚在這裡飲酒賞雪。」

我打量著她的氣色,紅潤了許多,曾經那場中毒之事竟恍若在前生。

臨桌而坐,為她斟了一小盞的桂花酒,熱熱地喝下去,暖身子。

雪花凝點,幾樹寒梅在窗外競放。蕭貴人抓起一把水果軟糖吃著,眼睛看著窗外的梅雪之景,笑道:「這麼美的夜晚,倘若只吃酒不吟詩那就真箇是可惜了。」

謝容華走過去笑道:「看來我們的蕭妹妹犯了詩癮了。」

蕭貴人將幾粒糖往謝容華嘴裡噻去:「看你來取笑我,罰你先吟一首梅花詩。」

一旁不愛言語的江常在此時也拍手歡道:「就是,謝姐姐先來一首。」

謝容華笑著說:「我便我吧,先來一首打油的。對了,限韻么?」

蕭貴人笑道:「自然是限了。」

江常在說道:「我看還是別限,我本不會吟詩,一限韻我更和不好了。」

謝容華朝江常在微微一笑:「好,就依你,我也煩限這限那的。」

她走至窗前,玉手隨意撩撥我擱淺在案上的琴弦,隨即吟道:「琴韻風歌透畫屏,瓊花碎瓣撲窗欞。遙知驛路今無訊,且寄相思到梅亭。」

蕭貴人取上一杯酒遞給謝容華,嬉笑道:「詩韻婉轉,琴音繞樑,不知姐姐的相思為誰種?」

謝容華啐道:「看我把你慣的,這般沒有規矩。」

蕭貴人捂著嘴笑:「玩笑嘛。」說完,又朝著舞妃看去:「下一個該是舞妃娘娘了,然後再是湄姐姐,再是江妹妹,最後就是我自己了。」她咯咯大笑,極為開朗。

舞妃也不推拒,淺酌一杯酒,吟道:「不盡新愁入酒杯,經年老病赴樓台。風流明月隨雲轉,冷落梅花向雪開。」

我嘆道:「果然是好詩,風流明月隨雲轉,冷落梅花向雪開。姐姐已病癒,氣色很好,莫要再生出如此嘆息。」

蕭貴人打岔道:「現在該湄姐姐你了。」

我腦中想著舞妃的詩,看著窗外的飛雪,幾樹紅梅綻放,想起他日落花漫散,玉瓣香隕,不禁心生感慨,吟道:「零落芳菲已斷腸,紅泥掩卻夢魂傷。來生乞得梅園住,覓我前緣一段香。」我端起一杯酒,飲下。

謝容華嘆道:「好一個來生乞得梅園住,覓我前緣一段香。姐姐是真的愛梅之人,竟有如此誠心。」

吟過之後,我只望著窗外相映的梅雪。後來聽江常在也吟了一首:「無邊風雪莫相攔,一意傾心送記牽。艷色乍開疑是夢,階前卻步淚嫣然。」心想這丫頭還說自己不會作詩,小小年紀,有如此詩情,甚是難得。

最後才是蕭貴人,她笑道:「你們的詩都過於傷懷,且聽我吟一首。」她行至窗前,將手伸出窗外,捧到幾枚雪花,指著梅樹,吟道:「對雪開顏滿樹紅,芳心獨潔問誰同。無邊艷色為春種,引得春深不見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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