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人間風月 長知此後掩重門

的確如此,世間萬相迷離,你只要不去揭示隱藏在背後的真實,而那些華麗的表象依舊可以讓你自由呼吸。我就是在這片粉飾的太平里平靜地度過兩月有餘,不只是我,還有這煙花巷的所有女子,以及世間紛紜的眾生。

新帝登基,又是太平盛世,國泰民安。金陵還是那般錦簇繁華,煙花巷早已恢複了曾經的歌舞昇平。只是漸漸地忘記了那場花魁之爭,忘記了死去的殷羨羨。我看到瑤沐重拾往日的歡顏,依舊周旋在來往的客人中,時間無情,可它有一點好,可以癒合流血的傷痕,儘管結著粗糲的傷痂,只要不去撕扯,就不會再有疼痛。岳承隍一如既往地光臨煙花巷的許多樓閣,還是那般風度翩翩,全然覺察不出他有絲毫的冷酷。或許他本多情,處處留香,折盡金陵枝頭花。只是,唯獨我沈眉彎還是冰冷如初。

臨於窗前,感春秋易替,見花飛處處,落紅鋪徑,已是春殘。任你花樣顏色,百媚千紅,終究還是做了凋零之客,想我如今韶華當頭,淪落風塵,他年亦不知東西南北,更莫說埋骨何處了。

焚一炷清香,品一盞荷花露,拂去琴弦上的塵埃,看窗外細雨紛落,榴花染徑,生了惜春之心,試調一曲,邊撫琴邊吟唱:「春似驚鴻去也從,不知歸路與誰同?榴花盡染相思色,楊柳空搖寂寞風。宿鳥沿堤尋舊夢,牽蘿繞戶覓芳蹤。幾回凝望天涯遠,山黛無言細雨中。」琴聲濺韻,清歌傳意,似覺流水起落跌宕,人心歸遙,渺入有無間。似覺迴風馳騁飄逸,情思追遠,已過千萬里。似覺南國水意,草木茵茵,看那翡翠垂眉,荷露含淚。似覺風華鼎盛,萬物欣欣,看那青山潑韻,綠水流波。

「小姐,你的琴我聽了這十餘年,雖聽不懂其間的深韻,可真的好舒心。」紅箋打斷了我的沉思。

我停頓片刻,盈盈一笑:「不過是消磨光陰,聊寄心懷,實在不知還有何用。」

「小姐,自從那日遊河,那位王公子臨時匆匆離去,之後兩月有餘,卻杳無音信了。」紅箋有意無意地說著,彷彿要挑起我行將遺忘的記憶。

我遞給她一個淡定的目光,沉吟道:「今日如何提起他來了?」我隨意地撥動琴弦,懶懶地說:「像我們這樣的人,遇見的人最好都忘記,因為他們都是過客,過客從來不會在這樣的地方停留。如果連遺忘都做不到,那就註定我們要接受記憶的懲罰。」我說的這麼多,也不知道紅箋能聽進去多少。

煙屏坐在床邊低眉刺繡,這丫頭有一雙巧手,十指玲瓏,袖底生花,我每塊帕子左小角都有她繡的一枝綠梅,那麼清絕傲世。

腳步聲響,媽媽甩著一塊絲帕,搖晃著豐腴的身段進得門來。挑起嫵媚的鳳眼,笑道:「眉彎啊,方才岳承隍大人遣人來說晚上請你過去赴宴。」

我有些驚訝,問道:「赴什麼宴?除了我,還有何人?」

「這我就不知了,反正我們迷月渡就請你一人過去,黃昏時候,會有專轎來接,你自己準備一下吧。」她也不多逗留,丟下這句話,甩著帕子出門去。

「小姐……」紅箋神情有些緊張。

我面色平靜,淡淡一笑:「無妨。」心想不過是宴會,我素來與他無憂,他也不會為難於我。

落了一天的雨,窗外被蒼茫的煙霧縈繞,沉悶的空氣,讓人呼吸都有些吃力。紅紅的燈籠在氤氳的煙雨中也顯得那麼黯淡,可是街巷來往的客人卻不比平日少。

黃昏就這麼來了。

坐在菱花鏡前,塗脂抹粉,女為悅己者容,我今夜的打扮也不知是給誰看。流雲髻發,秀眉如冰雪裁葉,芳心似月夢霜煙,我第一次發覺自己竟然是這麼美,不媚不艷,卻足以傾國傾城。在這風月之地,我保有那份不與人同的潔凈,隱隱之中,我總能感覺得到自己的身上流淌著高貴的血液,儘管我只是生長在金陵城一戶普通的人家。

今夜赴宴,我只帶著貼身丫鬟紅箋。坐上岳府的轎子,一路上涼風習習,給這浮躁的初夏帶來了清新的氣息。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岳府,門口兩頭大獅子被雨水浸潤得沒有了凌然的氣勢。門外燈籠高掛,像一朵朵紅雲,徐徐飄蕩,將整個府邸照耀得通透明亮。岳承隍及金陵城內幾位高官親自來門口迎接我,這樣的氣派亦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

從門外到廳堂都是大紅的地毯,朱欄玉柱,金碧輝煌的雕飾,恍若進了夢裡的皇家宮殿。偌大的酒桌上,擺滿了美酒佳肴,桌邊站滿了丫鬟,個個都比平日看見的要端莊秀麗。席上那麼多的華衣貴族,儘是男子,卻無一個人是故人。任我如何的猜測,都不知道這宴會究竟是為何。

我被丫鬟指引著坐在岳承隍身邊,彷彿隱隱暗示著,今夜我要成為這裡的焦點。只見岳承隍著一襲藏青雙蛟奪珠的華服,頭戴赤金冠,眉斜挑鬢之劍,腮凝渥玉之丹,丰采灼灼,武庫心藏。他站立起來,舉起酒杯,朝大家笑道:「今夜勞煩各位大人與名士來到岳府,實則有一要事宣布,那就是我要收沈眉彎為義女。」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件事來得實在太突然了。我望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不問緣由的道賀,心裡經過短暫的驚詫,被洶湧的波浪衝擊,很快又恢複了平靜。我將驚詫藏於盈盈的笑語中:「承蒙岳大人如此抬愛,眉彎自問無才無德,實在高攀不起。」

岳承隍揚聲大笑,道:「我岳承隍可不會看錯人,眉彎姑娘乃今年花魁奪主,雖在迷月渡卻玉潔冰清,高貴典雅,與我岳某可稱得上是忘年之交。我膝下無女,又憐你才情,故認你為女。你勿再多言,日後就是我岳府的千金了。」

他此番之話似有別意,望著在座的人,都是大有來歷,可見他早已做好安排,我自知拒絕反而無益,於是對著岳承隍福了一福:「女兒在此謝過爹爹!」話剛說出,我心中深吸一口氣,有些忐忑,隱約又有一絲快意在升騰,我自認並非是那種攀龍附鳳之人,只是今日這局面,實在是出人意料。若是一場戲,我就配合著演完,且不管結局如何。

那麼多的道賀聲一齊向我擁來,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而我竟然可以熟練地周旋於他們之間。從何時開始,我已經習慣了這些場合,不再只是那個坐於房中撫琴吟唱的沈眉彎。隱隱記得以前說過,人是會改變的,我知道我並沒有變,變的是這世情百態。

終於安靜了,宴席散了,人去堂空。只餘下我與岳承隍對坐,誰也不看誰,誰也不說話。

我終究還是開口了:「多謝爹爹這般善待於我。」說到爹爹二字時,我竟沒有絲毫的彆扭。

他凝目,很是平靜,笑道:「一切都是註定的,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日後你榮華富貴要享用不盡了。」

「是嗎?你要的結果我已給你了。今日在眾人面前,我欣然地接受你為我做的安排。」我將言語的鋒芒悉數藏於溫軟的笑靨中,說得這麼坦蕩。

「請允許我今夜再去迷月渡,只一晚,明日那裡再也不屬於我了。」我沉吟道。

「好,我明日會遣人來接你,岳府已為你設好了院落。」他看上去很溫和,語氣也是那麼柔順。

我不知這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只是我告訴自己,不可規避就不用規避,順其自然。迷月渡我都去了,又還會怕這堂堂岳府,況他這般隆重設宴,在眾人面前,認我為義女,定會以禮相待。

我莞爾一笑,柔聲道:「好,女兒暫且拜別爹爹。」我福了一福,帶著身後的紅箋緩緩走出門去,感覺到身後有灼灼的目光在凝視著。

雨已停息,雖是黑夜,天空卻明凈如洗。掀開轎簾,我看見一枚彎彎的新月斜斜地掛在天邊。世間之物,可以瞬息萬變,人事亦是如此。我明白,今夜之後,我再也不是從來那個賣藝不賣身的沈眉彎,而等待我是什麼,我卻全然不知。許多人可以改變自己的選擇,可是轉來轉去,依舊改不了命定的結局。

下轎的時候,見迷月渡的姐妹在拉扯著路邊行走的男子,極盡妖媚去蠱惑,卻往往還是迎來蔑視的目光。那一刻,我覺得很是酸楚。沒有人覺察到我,我與紅箋悄然回房,不想與任何人告別,今夜,是我在迷月渡的最後一晚,我只想安靜地收拾行囊,然後轉身離去,決絕。

我告訴紅箋,該丟的都給我丟了去,我不是個長情的人,我也絕不要那些瑣碎的舊物。

煙屏怯怯地對我說:「姑娘,其實我挺怕去岳府的。」

「呵呵,莫怕,有何可怕的。你以為,在這種地方就不可怕么?」我有種莫名的堅定,又夾雜著幾許清冷。

「小姐,其實我也挺怕的,我不知道這其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小姐去哪兒我也去哪兒,前面是風是浪,是富是貴,我們一起走過去。」紅箋一席話雖不深刻,卻說到了要點,這麼明了,這麼堅定,這麼溫馨。

我們三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叩門聲響,進來的是媽媽,她滿面笑容:「姑娘,你猜今天我們迷月渡來了什麼貴客?」

我淡淡一笑:「什麼貴客都不重要了,媽媽。」話一出口,覺得真是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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