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葬禮

盛夏。巨鹿路675號。這一次,鐵門暢開著。

眼前的一切被太陽曬得有一種不真實感。它們其實已經在這裡很久,不論是鐵門上的陳銹,還是兩邊門柱上的殘垢,又或者是樹冠斜探出來,在前方主樓的門頭前另搭出一重弧頂的瓜子黃楊,以及黃楊腳下分界花壇和石板路的太湖石,甚至旁邊用灰紅磚徹出來的小間門房,都早在時間裡褪出另一種面目來了。但現在,下午三點的陽光,在它們面上刷了層新鮮的味道。

門房裡的人伏在桌上,耷拉著腦袋,像是在默哀,又或者在打瞌睡。實際上,我想他在看著我,用他的腦門,他的頭髮。

我踩著黃楊的光影往裡走。太明媚,我想,這不合適。畢竟,正有一場葬禮。那種被審視感是從哪裡來的,結結實實,細細密密。是死者嗎?

主樓的磚牆上滿是爬山虎,手掌大的葉片伸出來一層一層接著太陽。它們繞過一扇四格有機玻璃窗,絲絲縷縷搭在門頭上。我抬頭看了眼玻璃窗,茶色的底綠色的紋,左上方那格空蕩蕩,還是沒補上。這樣的老式玻璃,碎了大概就只能空下去了。天,任何的縫隙後都像是有眼睛,爬山虎的葉片之間,玻璃窗的空洞後。

我不想從拱門下過。但那門頭伸出來,擋住了整條主路,除非我踩進花壇里繞。這是個很美的門頭,就像亭子,四個方向上都是圓拱門,半圓吊燈從穹頂上掛下,進主樓的拱門下有四級大理石台階,通向鋪著菱形格地磚的大廳。我記得有一面鏡子正對著門,還有座鐘,燈光會把這一切照得很輝煌。但我沒有向門裡看一眼,我不敢,我心虛,在我永遠看不見的角落,總有一雙浮腫的眼睛看在我。我低著頭,穿過門頭,又走進了陽光里。

稍好一些。

還是沒聽見哀樂。

繞到主樓的南面,花壇里種了竹子,沒有風,也就沒有竹聲。有個少年站在水池的另一頭,躲在愛神雕像後面。開始有不相識的悼念者走出來,與我錯身而過。這一切,都沒有聲音。剛才街上的種種喧鬧,不知在什麼時候消去了。

有一股力量讓這裡安靜下來。或許,這只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聽不到了,甚至看到的東西也越來越少,像小時候捲起紙筒放在眼前,世界遙遠而扁平。我還能思考,但有些東西糾纏堆積在一塊兒,牽起一根就扯著腦子痛起來。

葬禮的地點在草坪上。沒有棺木,沒有遺體,只是一個儀式。馮逸生前曾希望自己有一場草地葬禮,就像很多人有草地婚禮一樣。這幾乎是句玩笑話,但他走得太早,沒有正經地說過身後事,別人也只能把玩笑話當真了。

我想他會滿意的。因為他喜歡這裡。今年春天他剛剛在主樓的西廳里加入協會,我們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草坪的中央放了塊大理石板,上面支著馮逸的遺像。像後有個小盒子,也許是他的骨灰?

我把捧著的花放在草地上,給他鞠了三個躬,從沉默的人群里擠出來。

終於又聽見聲音,有人小聲地說話。

第一次參加這樣寧謚的葬禮,那個聲音說,好像他就葬在草地下,大家都不敢打擾。

我發現自己已汗濕全身。

我在水池對面葡萄架下的石椅上坐著,想讓自己別再記著他死時的模樣。然後,開始在心裡說寬解自己的詞語。

我又看見了那個愛神後面的男孩。

他坐在水池後的台階上,臨著鬱鬱蔥蔥滿是爬山虎的石柱子,向我這邊望著。我知道他並沒有看見任何東西,只是個膚色慘白的空殼。

他比草坪上任何一個人,都更哀傷。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這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面色在蒼白中又有一抹病態的潮紅,右手纏著繃帶。他慢慢曲起膝蓋,把臉埋了進去。

他在發抖。

「你是馮逸的兒子嗎?」我問。我和馮逸沒有太密切的交往,以為他是單身。

「他是我舅舅。」他回答,但並沒看我。

他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話,我聽不清楚,他很想要傾訴,又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傾訴。這種矛盾讓他抖得越發厲害,顯然在哭,很快無法繼續。

我沉默了一會兒,看著眼前的雕像,開口說:「你舅舅很喜歡這裡,他喜歡這座雕像,你知道它的來歷嗎,這兒曾經叫愛神花園,這座雕像……」

他抬起頭,看著我,說:「叔叔,你能讓我一個人呆會兒嗎。」

「唉,對不起。」

「不用。」

我站起來想要離開,可是怎麼都做不到,有什麼力量把我困住了。

他又看了我一眼——石頭一樣在身邊靜止不動的陌生人。

就這樣,似乎過了很久,那句話才艱澀地從嘴裡擠出來。

「我想,你該知道你舅舅是怎麼死的。是我。」

他茫然地看我。

「兇手,是我。」

無形中有一聲炸響,我鬆弛下來,那些快要把我勒斃的細繩紛紛崩解。我重新坐了下來。

那一晚,巨鹿路675號的鐵門是虛掩著的。

晚上九點四十分,大風吹走了街上的行人,暴雨遲遲沒有傾盆。這個點,颱風梅超風大概已經在上海登陸,也可能正擦著海岸線向北而去,我不知道,氣象台也不知道,梅超風行蹤不定。

這絕不是個適合外出的夜晚。但是我必須在這裡。

鐵門一側的牆上訂了好幾塊牌子,借著路燈掃了一眼——「收穫文學雜誌社」「萌芽雜誌社」「上海文學雜誌社」……

另一側的門柱上掛著「上海市作家協會」的牌子。

竟選在這個滋生了各色故事的地方!

我推開鐵門,落地插銷在地上刮出遲緩的金石聲,和著呼嘯盤旋的風,令我的心臟收縮起來。

門房的燈暗著,沒有人。真是大手筆,我想。

應該還趕得及吧,我看了眼表,九點四十二分。

颱風夜,整個作協大院彷彿只剩我這個推門而入的不速之客。所有的燈全暗著,連野貓都縮回了自己的角落。

但,她一定就在這裡!

她的名字叫林綺雯,女,十七歲,在一所職業學校讀財務會計,如芭比娃娃般美麗,曾有一頭黑色長髮——那長發已經被案犯割下來燒成灰,灰中橫著半截火柴,及用火柴寫下的四個花體英文字母——LOVE。

我彎腰拎起插銷,把鐵門關上。鐵門顫巍巍晃動著,我想像從背後看起來,那弓下去的身體和毫無提防的後腦,這是最好的襲擊時機,只需要一雙悄無聲息移到背後的雨靴和一根猛力揮下的鐵棍。

一點冰涼砸在我的後頸上,我一抖,直起身。是顆零星的碩大雨點,黑夜的雲層里,它們快要呆不住了。

我摸出手電筒,轉過身。光柱照向左邊,透進門房的玻璃里。那後面有張寫字檯,及一把靠背椅,椅子上坐著個蒼白面容沒有表情的中年男人——白光落上去的時候我突然擔心會看到這種景象,但還好,是把空椅子。

我覺得,我正在被這院落里一百年來曾有過的影子們侵蝕著。那些故事被風吹出來,在周圍伸展開彼此的細瘦腿腳,輕輕碰你一下,又碰你一下。

手電筒向右邊照去,是一條夾在主樓和臨街輔樓間的窄道,兩側的高矮植物正在風裡抖動,扭出幢幢光影。

應該沒有藏著人,我想,然後向正前方走去。

林綺雯會在哪裡?

又一顆雨點,快了。

我走到攔在路心的門頭下,腦袋上有聲音,手電筒一抬,看見吊燈在吱吱啞啞地晃。收回手電筒往右照,主樓的門關著。風從前方後方和左面的拱門裡衝進來,在門頭下絞作一團,發出喘息聲。就是鼾聲響起前,從喉管深處一陣一陣升起來的嘯叫聲。

我繼續向前,石徑在不遠處右轉,左側花壇里種了竹子,我聽見了它們的聲音。尖狹的葉片在風裡顫動、抽打、破碎、凋零、亂舞。

竹林多妖邪,好在這裡的竹還不成林。

右側就是主樓的正面,曾經的主要入口,每周一次,這裡的三對六扇大門會全部打開,帷簾拉開,水晶燈亮起,舉行盛大宴會,留聲機里淌出音樂,賓客往來不絕……這片輝煌已經是八十年前的事,主人劉吉生1962年死於香港,水晶燈上的水晶也發黃了。

黑夜裡我自然看不見發黃的水晶,那些燈被門緊鎖在樓里,在我和門之間還隔著一方幽幽庭院。竹子的後面有暗黃或暗白色的光,從鄰樓的幾方窗玻璃後映出來,根本照不清什麼,被風吹得搖曳不定。

庭院里的水池就在這影影綽綽間若隱若現,我貼著水池往主樓門廊走去,眼睛已經開始適應這片黑夜裡的暗弱光線,用不著手電筒光,就能看見更多的東西。比如那些附在門廊前粗大立柱上的爬山虎,寬大的葉片向上沿伸入黑暗,似乎布滿了所有牆面。葉片抱在一起,在一股一股的大風裡起伏,像一層黑色液體。水池在我身後了,我卻不禁回頭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