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鎖春暉 終章 春暉

枯樹已慢慢煥發出嫩色,卻又看不清楚,只在人的眼底敷上一層溫暖的底色,讓這天不再顯得那麼陰沉。

前夜那場雪雨,並沒讓天氣變得更冷,反而滋潤了本就蠢蠢欲動的綠色,紛紛探頭探腦地窺視著這喚醒萬物的春暉。

夜了,油燈昏黃,卻沒人有睡意。

沈抱塵不知去了哪裡,兩個孩子找不到他,林楓也找不到他。

朱煌坐在榻上,面色蒼白。沈抱塵不顧性命的救治保住了他的性命,卻無力保住他的武功。此刻他雖性命無礙,但體內經脈盡斷,不但之前的內功消散一空,此生更是無法再習練任何武功了。

林楓抱著若兒,輕輕搖晃,嘴中哼著柔綿細美的小調,聽不清歌詞唱的是什麼,只能感覺到那歌聲中的萬股柔情,似乎纏繞著屋內的三個孩子。

油燈昏黃,在窗欞上搖曳著,如同孩子的夢。光和影糾纏在一起,為那天籟配合著愉悅的舞蹈。若兒已經甜美地睡去了,一雙明眸依然無法被眼皮徹底遮住,秋聲振還勉力支撐了一刻,不一會兒,也終於闔上雙眼,沉沉睡去。兩個孩子此起彼伏的濃重鼻息讓這小小的房間充滿了一種朱煌從來未曾見過、但似乎又在心底懷念了許久的溫馨。那將是他未來的一生中為數不多能讓他感到心頭一暖的回憶所在。

所以,當林楓的聲音終於響起時,他甚至感到一絲惋惜。

「孩子,你真的很聰明。是的,是我殺了顏子星。我必須將真相告訴你,也就是告訴大哥。我殺了他,是因為我恨他。在動手的那一刻,我無比恨他,恨他給了我虛假的希望。

「我愛若兒,勝過愛我自己,如果可能,我願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換取她的快樂和幸福。事實上,我的離火功法已經大成,隨時準備為若兒施功換命。但即使我不惜性命,也不過只有三成成功的機會,更何況,身為母親,怎能不想親自看到自己的兒女長大?本來,我已做好準備,我已接受了命運,但顏子星卻告訴了我劫丹的事,給了我生的希望。他告訴我,我不會失去女兒,她會健康地活下去,在我的看顧下。

「可是那天晚上,他卻告訴我,沒有了,他失敗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沒有劫丹,沒有希望,一切都化為虛無,劫丹是虛無飄渺的傳說,我的希望也是。

「那一刻,我失去了理智。

「現在,我依然無法還原當時的情景。有時我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會那麼瘋狂,可有時我又會覺得,似乎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我能理解當時那個瘋狂刺出一刀的自己真實的想法。

「可我最無法原諒自己的,是連累了你的師父。

「不過,一切都已經發生了,再去細究為什麼已經沒有意義。我會為自己的罪行負責。明日起,我便開始準備,我不能再等了,必須用離火神功為若兒治療。我沒能給她一個健康的開始,那麼現在,讓我將生命化入她的體內,將我的元氣變成護佑她身體的雙翼,將我的靈魂熔煉為她生命的基石。同時,用我的死,將這一切罪行畫上一個句號。

「孩子,你曾說過想聽我的故事,現在可還想再聽關於我、曲風,和你師父的那些往事?」

朱煌的臉色從未曾如此凝重,微微點了點頭。

「或許年的師父曾經告訴過你,當年我們那一段策馬江湖的往事。但他一定不曾告訴過你,他其實……曾經向我求婚。

「就在那一日,他被召回白蓮教總壇的前一日,他和曲風,兩個人同時向我求婚。

「我相信他一定很錯愕,他不明白我為什麼沒有選擇他。縱馬江湖時,永遠是他在保護我,醉卧長街之上,也只有他能想起照顧我。無論遇到何等險阻,他永遠那麼從容淡定,面對何種錯綜複雜的局勢,他都能縱橫捭闔,化險為夷,即使面對天山十三鷹的圍攻,他仍不忘為我採下一朵轉瞬即逝的天山優曇花,即使我再無理取鬧,他都能一一包容。即使在現在,我早已放棄了他,他仍無怨無悔地為我做著一切——大哥他實在是一個挑不出缺點的男人。

「和他相比,曲風更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人性、乖戾、不顧大局、喜惡由心。和曲風在一起,我必須照顧他,包容他,甚至為了他,幾次陷入極度危險的境地,甚至最後,我倆都需要大哥挺身相救。

「但我最後還是選擇了曲風。或許,是因為我喜歡上了這種照顧他人的感覺。當我每次為他做些什麼的時候,我便覺得,我倆真的融合在了一起。只有那一刻,他是真正屬於我的……

「你師父……真的很好。我知道,那些劫丹的原料都是他九死一生一一得來的,我也知道,他做這一切,不論是拚命尋找靈藥,還是現在不惜冒犯許雲鴻也要追殺許齊心,或許還有其他的理由,但一定有一個原因,是為了若兒,是為了我。

「但就是如此奇怪,我無法愛上他。當曲風躺在藥房里,我一點點按摩他的手腳時,即使我知道他永遠不會回應我,我的心底仍然會湧現出柔情。但是對大哥,我永遠無法感覺到那樣的衝動。或許,是因為我的心知道,他根本不需要我。

「就像現在,當他發現自己錯了的時候,絕對不會來找我,他也不會告訴你們。他只會找一個沒人的地方,讓那些愧疚折磨他自己。我什麼都不能為他做,即使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我卻什麼都無法為他做。若我不能為他做些什麼,又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愛他呢?

「所以,我無法愛他。或許,沒有人能愛他。」

林楓忽地失笑:「我竟然跟你這個小鬼頭說這些……看來我是真的累了。」

朱煌忽閃著眼睛,默默無語,半晌方道:「現在呢?」

林楓的目光轉向懷內熟睡的嬰兒:「現在,自然是若兒最需要我。我能聽到她靈魂的呼喚,我是她的母親,我……我會用生命來守護她,她將延續我的生命。她是我的女兒!」

說著話,林楓取出一個木盒,遞給朱煌:「這是剩下的三粒七泠丸,你收好。大哥不在了,我便把這個託付給你。小方無辜慘死,白蓮教主決不會善罷甘休,我不怕死,但你們三個孩子……明日我們就離開此地,等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我便要嘗試離火神功的履火涅盤心法賭上一把,看人力能否勝天,若……若我失敗了,請你……用這三顆靈藥延續若兒的生命。或許上天垂憐,另有奇遇……也說不定。」

朱煌默然無語,這葯一直是他和秋聲振餵食若兒的,也不用問如何用法,只是它們只能緩解若兒的病症,若真到了需要用藥卻無葯可用的時候……朱煌默默打開盒子,輕輕捻起一粒,葯外一層蠟丸,潔白無暇,在燈光掩飾之下,晶瑩剔透,看來彷彿一滴淚珠。

一滴慈母的淚珠。

忽然,一個聲音在窗外響起:「不必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楓……弟妹,你便專心準備行功便是。」

朱煌小心地收起靈藥,喜道:「師父。」

眼前一花,一襲白衫的沈抱塵已傲然站在屋內:「塵歸塵,土歸土,種下了因便需得收它的果。若教主親來,我來迎著便是,不必讓孩子們將來回想起來,只記得曾經的恐懼和逃避。」

林楓張了張嘴,終於沒有出聲。

陽光斜斜灑下滿地陰影,秋聲振有些鬱悶。

他不知道什麼白蓮教主,更不知危險將至,只知道似乎大家一個個都忙了起來:林楓忙裡忙外,也不知在做些什麼,閑下來就只痴痴地看著若兒不語。朱煌的臉色越來越像以前的顏子星,一天到晚黑著臉鮮有肯開口說一句話的時候。

秋聲振在院子里轉來轉去,終於決定還是去找師父。

一襲白衣站在院子後面的山坡上,師父的面色反倒不像朱煌那麼凝重,竟隱隱有一些輕鬆的感覺。眼見秋聲振屁顛屁顛地跑過來,他笑著招呼道:「振兒,過來,我給你看個戲法。」

秋聲振抬頭望去,喊道:「啊,鷹兒,怎麼在這兒?」

沈抱塵微笑,伸手,那鷹就立在他的手掌之中。

秋聲振奇道:「它怎麼不飛?」

這鷹兒是左鋒第二次送來的那隻,跟以前的那隻傷鷹不同,它與眾人並不怎麼熟悉,所以此刻一掙脫束縛,立即便振翅欲飛。

秋聲振瞪大眼睛看了半晌,終於看出些端倪——原來那鷹想要飛起,必須雙足蹬地借這一躍之力方可,只是沈抱塵的手卻每次都在它一蹬之時一沉,消解了它的借力之舉,於是這鷹只能儘力撲騰,卻始終飛不起來。

這本是常見的「控鶴」類功法,別說江湖高手,便是一般的戲法雜耍也有人會用,不過能如沈抱塵一般舉重若輕,將偌大一隻雄鷹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卻是殊為不易。秋聲振小孩兒心性,自是看得津津有味。

眼見秋聲振看出了機巧所在,沈抱塵微微點頭:「振兒,你的劍法雖仍在錘鍊,卻已見雛形。你一味剛強,劍劍以爭勝為先,便如這鷹意圖振翅長空,但要知無論它飛得多高,根基都在這最開始的奮力一躍,沒有這一躍,空有翼翅也是無用。連劍做人一理,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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