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鎖春暉 第一章 初遇

那一年深冬,沈抱塵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弟子跑進屋的時候,那日後名動天下的白衣侯朱煌,還只不過是個七歲的頑童。

昨日剛下了一場雪,早上日出已化了一半,地上滿是泥濘。遠遠雪地里單調的白色中突然出現一點火紅,彷彿日頭突然壓低了身軀。

那一身火紅的狐裘對於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顯然有些過大了。小孩兒跑的急了,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卻也不哭不鬧,索性就地打了個滾,爬起來接著跑。

不一刻,那頑童已跑到屋裡,眉目如畫,一雙眼睛黑漆漆的,正是他這個冒牌先生要教的學生——這座安平郡王府的小王爺。

屋內爐火熊熊,小王爺甩脫狐裘,一身月白色的襖子外只罩了件鵝黃色的錦緞外袍,腰間系著一條小小的玉帶,腳下著淡黃的小靴子,本該是畫中童子一般的鮮活,可惜滿身的泥濘讓一身衣服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本來粉嫩的臉上也被泥濘畫的如戲台上的花臉一般。

小孩兒倒是知理,一進屋便規規矩矩地朝沈抱塵深施一禮:「先生!」這一禮卻施得過重了,身上的泥點頓時甩出。

沈抱塵眉頭微蹙,身子一斜,彷彿沒動一般,已將泥點閃過,正要開口,一位氣喘吁吁的媽子終於趕到,似乎習以為常,也不多話,直接拉著孩子往後面換衣服洗臉去了。

目送那小王爺離去,沈抱塵一時有些恍惚,實在想不到自己這位冒牌先生竟然真要開始授課了。此番他混如安平郡王府,本是為了尋取一件對他至關重要的寶物,卻不料波折重重:昨夜剛一混入,竟聽說那寶物已經失了竊。沒法子,如今自己這個半瓶子醋說不得只能充一充白字先生,繼續刺探一下寶物的線索了——只希望一會兒那學生的名字自己能認得出來。

混亂頗持續了一陣,不一刻,一個白白凈凈的小王爺重新出現在大廳之內。

沈抱塵輕咳一聲,從走神中蘇醒過來,隨口敷衍道:「哦,小王爺,今日沈某第一次授課,不妨隨便些。不知小王爺之前學到哪本書?」

小王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興緻昂然地看著眼前的白衣書生,卻不說話,只輕輕搖了搖頭。

沈抱塵一愣,方才不過輕輕一對,被這天真孩童看似無邪的目光掃過他的雙眸,他竟然突然感覺到了……恐懼,一種讓他無法言表、淡淡的、幾乎感覺不出的恐懼。從那年他破教出門,與師父翻臉斷義後,就再也沒有感受過的,恐懼。

那感覺如此的淡,以至於很快,沈抱塵便把它當作一場錯覺,繼續用正常的邏輯問道:「聽朱總管道,你從五歲開蒙,那如今可讀到《論語》?」

小王爺搖搖頭,仍是不語。

「《大學》?」

仍是搖頭。

沈抱塵心下竊喜,果然富貴人家的孩童進展不會太快,自己正好混過去,臉上卻做出一副驚異的表情:「莫非還在讀《三字經》、《千字文》?」

小王爺的頭已偏向窗口,不知在出神地看些什麼,聞言仍是搖頭。

沈抱塵撓撓頭道:「莫非小王爺天資聰穎,開始讀《春秋》、《周易》了?」

小孩兒出神了好半天,目光一直追隨著庭院里兩個傭人的身影小時在照壁後,才轉過頭來,嚴肅的面容瞬間換上了童真的笑容:「先生,你說的我卻不懂,其實我還……不怎麼識字。不如你從頭教我吧。」

沈抱塵一塄,旋即釋然。想這孩子生在王府,錦衣玉食,一生無憂,且身為宗室,也不可能有什麼大作為,前幾任的先生怕也是和自己一樣,敷衍了事,騙錢走人而已。當下他又輕鬆不少,把那好不容易從心底搜刮出的一點學問放回去,順口問道:「你有什麼想學的?」

小孩兒歪坐在小椅上,還不及沈抱塵的大腿高,聞言又是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我想問,『你』和『我』究竟有什麼區別呢?」

這話問得奇怪,幾分童真里又帶著一些說不出的詭異,沈抱塵卻沒有辦法一笑而過,只得道:「這個問題問的好,你覺得呢?」

小王爺的眼前一亮,他最是喜歡思考這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但府中雖然奴僕眾多,平日里卻鮮有人願意留心這孩子的奇怪想法,不是覺得無稽一笑而過,便是口中敷衍心中只覺在應付小孩子的胡思亂想,此刻竟有人誇他想的好,小娃娃不禁大喜,忙不迭地將自己的思考一涌而出:「你叫我為你,我卻叫我為我,那我和你究竟哪個是你,哪個是我呢?我又和你有什麼區別呢?比如以乳娘看來,她是我,你是你,完全不同,可是從我看來,你們兩個都是你而已,只有與『我』不同,才有意義,所以你們或許是一樣的,但其實又不一樣……」

小王爺已經七歲,口齒完全清楚,但說話顛三倒四外加車軲轆話繞著說,不一刻便讓人頭疼,沈抱塵卻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偶爾點點頭。

小王爺越說越興奮,突地看了眼窗外道:「其實這不是我的區別,只是你們之間,『你』和『我』是不會一樣的……比如,先生可知道,昨天府里丟了東西?」說著他突然跳下凳子,匆匆朝外跑去。

門外正好有兩個僕人經過,其中一人沈抱塵卻認得,乃是收了賄賂,引他進府的外府管家鄭壽。昨夜突然發現寶物失竊,王府主管朱平震怒,沈抱塵潛在暗處細細觀察朱平與鄭壽的神情,發現這鄭壽甚是可疑,心裡正打算一會兒抓空去探究一番,卻不知這小孩子要搞什麼動作。

卻見小王爺匆匆跑過,二人慌忙停下施禮,卻見那小王爺拉著另一人說了句什麼,又啪嗒啪嗒地跑了回來,坐回椅子上,眼睛烏溜溜亂轉。

沈抱塵看得一頭霧水,隱隱有些不對勁的感覺,但看著那孩童無邪的臉,卻一時又問不出話來。他心內沉吟,突地想起一事,問道:「沈某想看看小王爺的書法筆力如何,小王爺可否寫上幾個字讓沈某看看……嗯,就寫小王爺的名字吧。」說著話,他自己都不禁覺得有些好笑。次番前來,準備萬全,府內事項也都事先打聽清楚了,但這麼重要的一件事居然忘了問。此刻自己已經糊裡糊塗做了一天先生,卻還不知學生姓甚名甚,只好此刻趁亂補救一下。

小王爺嘻嘻一笑,答道:「我沒有名字。」

沈抱塵一愣:「啥?」

小王爺笑道:「先生竟然不知么?我的名字還沒起呢。」

沈抱塵一頭霧水,正待再問,卻聽外面人聲鼎沸,隱約有爭鬥捉拿之聲,心內一動,卻聽小王爺道:「果然不錯,『我』和『你』的確是不同的。」

沈抱塵不及多想,只道:「你且休息。」說畢徑自走出院子。

安平郡王與皇室的血脈已經隔的很遠,屬於人走茶涼,故王府佔地並不大,從書房的院落出來轉過一個甬道,便見前方地上鮮血淋漓,卻空無一物,也已無人圍觀。

沈抱塵順手拉過一名衛士,問道:「出了什麼事?」

那衛士認得這新來的先生,便道:「昨日府中不是丟了東西么,據說是什麼七竅玉玲瓏。」

聽到「七竅玉玲瓏」五個字,沈抱塵心內一震,果真丟的是此物!?

卻聽那衛士續道:「原來卻是外府管家鄭壽和管庫房的秦顯兩人合謀做的。這兩人也算大膽,據說那七竅玉玲瓏是王爺年輕時從外帶回的寶物,多少年一直放在庫房裡從來沒人動過,他倆想必以為偷了出去也沒人知道,卻不料昨日朱總管突然問起這七竅玉玲瓏,登時露了餡。」

沈抱塵心內更是惕然,哪兒有這麼巧的事情,突然之間所有熱都對著玉玲瓏有了興趣?莫非……

衛士接道:「要說也怪,這東西丟了的事雖然被發現,但二人一時也未必會露餡,誰知道可能是分贓不均吧,他們方才竟然在這裡吵了起來,登時把事情揭了出去,吵到後來更是動了刀子。那鄭壽一刀下去,看那秦顯出氣多進氣少,多半是不能活了。唉,這是何必呢。」

沈抱塵嘆了口氣,雖然具體情形不知,但他心內不禁隱隱想到,這二人猜疑的根源,和方才那小王爺的幾句話脫不了干係。

那個孩子……

那孩子的心機真的如此深沉?昨夜在朱平面前鄭壽的不合情理處,自己能看出,別人自然也能看出。方才那小童的詭異舉動之後就是這場猜疑和殘殺,讓他實在無法不覺得,那將二人拉入地獄的繩索,卻是被不足七齡的小童悄悄繞上的。

雖然一切顯得如此荒謬,歲應該還有更合理的解釋,比如那二人沒想到這麼快被發現故而慌亂不已,比如方才那孩子不過跟他們說了句無關的話罷了……但沈抱塵心內最深處的直覺卻強烈地告訴他,不是的!沒有別的解釋,一切都是方才那孩子不知一句什麼話引起的。而那孩子所做一切,不過是想去證明他的一個突發奇想……而已。

不需要去思考太多細節,這小小的設計和自己這些年經歷過的那些詭謀比起來,實在只是個小把戲而已,本不值一提,但一想到這一切不過出自一個七齡幼童的突發奇想,就算是曾在大風大浪中漂泊多年的沈抱塵仍是不禁感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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