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書流電 夜話終

星沉,東方已經露出今天的第一縷曙光。

田破斛聲音沙啞:「那一天後,我不知該如何做,不知道該去怪誰。柳如眉從此消失於江湖,我也不敢去找她。我害死了無辜,我應該以死謝罪,但我又沒那個勇氣。於是我只能找個地方藏起來,躲在角落裡。一天天地苦熬。」

古沖聽到這裡,原本甚是激動,此刻卻平靜下來:「你們後來是如何處理林昆的屍體的?」

田破斛搖搖頭道:「不知道,是謝強處理的。不過我猜他也不想找麻煩,所以悄悄毀屍滅跡了。其實這麼多年,我一直在等,林昆雖然可能是假名,但武功那樣驚才絕艷,絕非等閑,突然消失,是不可能無聲無息的。但奇怪的是,這麼多年來,從沒聽說過江湖因此有什麼動蕩。除非……」說到這,他看向古沖,沉聲道,「我現在,終於有些明白了。」

古沖的面色居然仍然不變:「不錯,除非他其實早就『死』了。你所說的林昆,正是當年的八十萬禁軍總教頭肇極。算起來,你殺死他的時候,正是他沒等到我獨自上路的同一天。」

田破斛語聲憊懶:「你不想報仇么?」

古沖沉默半晌,才道:「我本來是應該報仇的,但現在卻突然覺得很累。很累。」說畢,他搖頭不動,不再發一語。

孫無病沒想到這兩人之間竟會有如此糾葛,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

田破斛忽地轉過頭來,對孫無病道:「那老人後來哀傷過度,瘋了。我一直託人照顧他,在他的喃喃自語中,提到一些事,想必你會想知道。

「老人因為常用七歲晶,中毒頗深,名醫束手,本已絕望,但沒想到他運氣很好。那一日,他的孫子求醫心切,竟然找到一個少俠,那人告訴他,可以根治老人的病,但需要回家去取藥材。臨走時,他給了爺孫倆一批葯,告訴他們,這葯可以暫時壓制老人的咳嗽,同時又千叮萬囑,說這葯同時也是劇毒,一定要小心保存。

「那葯叫雪透九重樓,那人,就是唐門子弟唐識。」

孫無病原本表情淡漠,聞言大吃一驚,彷彿很多事情霍然而通:「你是說,是李氏祖孫毒害的穹兒?」田破斛搖頭:「聽你所說情況,和李老人留下的隻言片語,我大致猜出了當時情形。」

「想必當時你兒子進入那小巷,卻碰到李木不知為何正帶著毒藥從牆洞鑽出,兩人可能發生了爭執,也可能只是一個不小心,李木帶著的雪透九重樓才毒倒了你的兒子。之後小孩懼禍,又從狗洞爬回了家。」

「雪透九重樓必須靠唐門秘制的鳳凰筒保存和施放,如果你們當時去搜一搜李家,想必不難找出鳳凰筒。可惜……」

「事件發生後,想必李家祖孫很害怕。如果我猜得不錯,後來李木又偷偷回去查探過,而那枚扣子可能是他之前撿到,因為很喜歡一直隨身帶著,卻在查探時不慎掉下的。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第一次檢查時你們沒找到扣子。後來,事情越發大了。那老人想到,如果你們發現沒有其他人進出的痕迹,遲早會懷疑到巷子兩邊的居民,所以他為了保護孫子,不顧自己是聾子,編造了聽到了屋頂有聲音的謊言。更在你們的誘導下,說出那人是『瘸子』的特徵。」

「做完證後,他還是害怕,便帶著孫子離開漢陽,投奔親戚。而在山上,他明明是聾子卻不敢承認,主要是因為當時謝強在場。謝強是你的心腹,若發現他是聾子,和你兩相對照,一切立刻就會露餡,所以才有了之後這一連串的變故。」

孫無病點頭道:「後來唐識回來,發現祖孫二人不見了,追查之下不難發現發生慘劇時謝強也在場,便想當然地以為是我為了報復才派人殺了他們,於是便來與我決鬥。」

所有人都不再說話,只覺得這一樁樁事情如此怪異,如此荒謬,卻又實實在在地發生了。

古沖忽地一聲冷笑:「孫盟主,你可知道事情為何會如此發展?都是因為你!當日你趕回鐵鼓樓時,可記得曾在路上搶了一名行人的馬?」

孫無病點頭道:「那時我心急如焚,一路上曾經強行買過好幾匹馬,我都已記不清了。」

古沖冷笑道:「就是你最後搶得的那匹馬。方才聚會時我便認出,你的坐騎正是肇極的愛馬黃膘。當日他讓湯遜騎著這匹馬快馬加鞭到鄱陽湖邊找我,中途卻被你奪走,湯遜因此耽擱了一天。」

後面的話毋須多說了。

微風吹過,雖然天色已亮,三人卻齊齊感到一絲不寒而慄。

如果……如果孫無病沒有搶馬,湯遜及早找到古沖,則古沖早早去會合,就不會在鄱陽湖上羈押府識,孫穹的毒怕早解了,山岡上的變故也不會發生。

如古沖當日沒有羈押唐識,或事情解決後立刻通知禁軍還其自由,唐識早日趕到解了孫穹的毒。李氏父子就沒必要逃出漢陽,山岡的變故也不會發生。田破斛如今還是大俠,肇極也不會死,三十萬白銀怕早已用在災民身上。

如果沒有那無謂的謊言……如果大家都能多替他人想一想……

如果沒有那麼多的冷漠……可惜,一切都只是如果而已。

古沖忽然道:「你說肇極最後一句話說的是什麼?」田破斛自然知道他在問自己,當即道:「最後林……肇極已經神志不清,口齒也不清楚,我大概聽到是『瑪撫』二字。」古沖忽地站起,飛身而出,瞬間落在孫無病的馬前,伸指如刀,一刀砍下馬頭。變起突然,二人都是一愣,孫無病正要喝止,忽地住口。

古沖一掌殺馬,緊接著一把將馬翻過,食指在馬腹一划,頓時鮮血泉涌。這素來好潔的名門子弟此刻完全不在乎湧出的污穢,全神貫注地尋找著什麼:「找到了!」——那是一個油紙包,不知是用什麼方法塞入馬腹的。

這,就是肇極臨死念念不忘的物事,是他留給兄弟最後的信息。

「劍寒吾弟:三十萬向銀已然出京,然近來兄多方查探,知霍驚雷與白蓮教大有干係,若此番其內外夾擊,形勢威矣。兄不畏死,然方今兩廣災重。白蓮妖孽猖獗,我為百姓故,必須與其周旋。銀已藏妥,待弟來我處從長計議,與其相搏,但天有旦夕,若我不測,弟取出白銀送往災區,同時可聯絡江湖大豪,共抗白蓮。兄。」

田破斛倒吸一口冷氣:「霍驚雷不是後來在邊關和白蓮教刺客同歸於盡了么,怎麼可能是白蓮教的人?何況當日鄱陽湖上也是他和你合作抗敵的。難道肇極竟是因為這無端猜疑送了命。」孫無病面色凝重,搖了搖頭道:「那卻未必。當年邊關之事疑點重重,誰也不知究竟如何。若把古沖所說的事串起來想想,那霍驚雷的確有嫌疑。當日鄱陽湖上的倭寇明顯在等待強援,卻被突然出現的玉家人和禁軍聯手一網打盡。我猜白蓮教定是知道玉家插手,倭寇沒希望得手,為了不落把柄,才起了殺人滅口的念頭,正好讓霍驚雷做這件事。」田破斛點頭道:「不錯,無論如何,霍驚雷已經死了,這事已死無對證。只是,這張圖……」

肇極的信之外,另有一張圖,若說是藏匿銀子的路線圖,卻又不像,那上面只畫了一個大圓,中間另有兩個小點,一在圓心,一在左側靠下。

古沖沉吟道:「這應該是鄱陽湖。」田破斛問道:「為何?」

「當日肇兄將賑災銀調包,只能是獨自做事。如果在陸路上,三十萬兩白銀便是再有本事,想無聲無息地運走,也決不可能。能做成這件事,必須在水路上。」二人點頭稱是。

孫無病沉吟道:「可是這銀子能藏在哪兒呢?」田破斛撫掌道:「如果我所料不錯,肇極定是把銀子運走,然後將箱子封好沉入水底了。」

這人做過一段獨行大盜,對這種事的反應格外敏捷。

二人恍然大悟。不錯,萬頃鄱陽湖,便是最好的藏匿所在。

孫無病沉吟道:「如果這個圓代表了鄱陽湖,而這個點代表鄱陽湖的中心,則這個點,就是藏匿銀兩的所在?」

田破斛搖頭道:「這也太不確切了。」古沖開口:「沒必要確切,只要有人知道這個附近位置有藏銀就可以了,即使拉網搜索,也早晚有取上來的一天。」

日頭上升,照進這一夜未眠的連雲驛。

三人仍是各自遠遠坐著。中間放著一些東西:

——個小小的暗器革囊,一張三十萬銀的藏寶圖,三個恩怨相連的人。

許多當年的隱秘,那些足以讓人身敗名裂的隱秘。寒光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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