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書流電 夜話之五

終於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孫無病的聲音已然沙啞:「我覺得,有些事我還沒想明白,但你們卻能告訴我。我相信,我們會有這一場夜話。決不是偶然的。」

古沖沉思半晌,忽地黯然點頭:「或許你需要這個。」說畢他站起。在放在角落裡的包裹里取出一個小小革囊,置於三人中間的地上,「如果我猜得不錯,這裡面有你想要的解藥。我相信,我見過唐識。」

孫無病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唐識就是那個你在鄱陽湖上碰到的青衣人?不錯,時間和相貌都吻合。怪不得他說被耽擱了幾天,原來如此。你關押了他多久?」

「不知道。」

「不知道?」

「或許,你該聽我講下去。」

古沖的往事 終

天色乾淨得讓人感覺,似乎老天爺趁夜出動了所有屬下,把整個天幕里里外外都清洗了一遍。

太陽羞紅的臉龐慢慢爬起。整個湖面被映成一片冶紅。

玉彤兒已經看呆了,愣愣道:「我從來沒看過如此美麗的日出。」古沖冷然站起身來。看著那慢慢升起的太陽:「多看看吧。估計以後都沒機會看到了。」

玉彤兒一愣,古沖方才省起這話實在不怎麼吉利,但也不解釋,只道:「你沒覺得,從昨天起,這景色有些太美了么?」說畢。不再開口,全部神識似乎都貫注於那漸漸爬升的太陽。

光芒四射,太陽瞬間躍出了湖面。

古沖忽地大喝道:「心生萬物,五感儘是阻心之賊。以心識之,破!」

一道比陽光還要耀眼的劍光在小舟上盪起,彷彿要效仿后羿神弓,射下那初生的朝陽。這一劍凝結了古沖全部的精氣,似乎從出生到此刻,他就是在等待著發出這一劍。

玉彤兒不及驚呼,就聽一聲脆響,那彷彿刺向虛空的一劍竟似刺中了上道無形的屏障,緊接著便是一片奇異得讓人齒酸的聲響。

但這一切都不及玉彤兒看到的更讓她吃驚。

周圍的一切彷彿都不一樣了。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彷彿你正在欣賞美景,驟然,一面銅鏡橫亘在你面前,你能看到的,只剩鏡中的景象。

那銅鏡,卻似乎沒被磨好,一時間,方才那讓人驚嘆的美景不見了,眼中剩下的只有模模糊糊的倒影——破破爛爛的蘆葦叢圍著一片髒兮兮的水域。這強烈的對比讓她幾乎驚呼出聲。

這又是什麼陣法?竟能到如此地步。

一聲大喝傳來:「小心!」緊接著,那射日般的劍光驟然轉向,擋在玉彤兒的身前。

玉彤兒抬眼看去,又看到一幅想像不到的畫面。

——古沖退,疾退,邊退邊舞劍。劍光之間,卻見紅暈點點。

那是鮮血,古沖的鮮血。

沒有敵人,彷彿那敵人是虛空,是無形的魔鬼。古沖一個人,退,舞劍,身上不斷無端地崩裂,傷口鮮血飛濺。

江湖兒女決不怕死,但這詭異的情形卻把玉彤兒嚇得不輕,甚至忘了尖叫。

驟然,古沖身形一頓,劍光瞬間暴漲,卻再次轉向,一劍刺向水下。

彷彿這一劍刺中了某種洪荒巨獸,玉彤兒只聽見一陣彷彿發自九幽的嘶吼,似乎整個水域都在隨之震動。

劍光一閃,一人被扔在船上,一身黑衣,被鮮血混雜著湖水浸潤,看不清面容。

緊接著,古沖飛身而至,落船時一個趔趄,幾乎立足不穩:「鬼冢七頁島?」那黑衣人聞言大驚,勉力抬頭,用半生不熟的漢語道:「你的,什麼火?」

方才一場大戰委實兇險,古沖險勝,此刻傷勢進發,再也站不住,委倒下來:「果然是你,當日在戚將軍手下逃脫了性命,居然還不悔改,跑來這裡興風作浪!」

黑衣人雖然被制,面色卻依然狂傲:「你的,能破我陣法,我佩服,但你打不贏我們。馬上,我的僱主就到了,到時,你們一起死了死了。」

古沖搖搖頭道:「怕你等不到了。我問你,那三十萬兩白銀你們藏在哪裡了?肇極又在哪兒?」黑衣人竟是扭頭不理。

古沖大怒,正要用強,卻聽玉彤兒輕聲問:「那陣勢,已經破了?」

古沖點頭:「不錯。這水破陣法是靠水力結合日光,惑人五感,其實是一種幻術。幸好我在武當專研『識』字決,以心為法,方能破了這陣。」

玉彤兒左右看看,奇道:「你說陣已破了,那為什麼我看東西還是灰濛濛的?」

古沖忽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似乎認識了玉彤兒後,他笑的次數越來越多了:「那是因為,這世界本就是灰濛濛的。你昨日到現在看到的荑景,不過是為了惑你五感而造就的幻象而已。大小姐,回到現實來吧。」

玉彤兒聞言一愣,正要說話,忽聽水聲響動,戰船的聲音遠遠傳來。黑衣人鬼冢七頁島大笑:「教主的來了,你們,死了!」

古沖和玉彤兒對視一眼,心知此刻怕是再無僥倖。白蓮教高手如雲,別提天下第一高手許雲鴻,就算隨便來一個護法堂主什麼的,怕就能輕易地殺掉二人。

戰船越發近了,古沖勉力一笑:「大小姐,對不起,把你拖進來。」玉彤兒卻是一笑:「想留遺言,先看清楚了再說。」

古沖勉力拿起長劍,護在玉彤兒身前,遠遠看去,卻見戰船形態不似倭寇,卻也不是禁軍船隻,心下疑惑叢生。緊接著,一個聲音遠遠傳來:「彤兒!」聲音一起,震得整個湖面似乎都跟著顫抖不停。這份內力,當真駭人。

玉彤兒站起身來,扶住古沖搖搖欲墜的身體:「放心,來的是我家的戰船。看來倭寇的僱主,已經拋棄他了。」

根本沒有銀子。

頑固的倭寇終於明白,自己一方的大勢已去。眼見玉家和禁軍的船隊合流,四處追繳著逃跑的倭寇,鬼冢七頁島臉上的狂傲終於撤下,低頭認輸。

據七頁島所言,自己一團是被白蓮教僱傭,在此處搶奪賑災銀兩的。但直到搶過銀子,才發現,那些裝銀子的箱子里不過是一堆石頭,一兩真貨都沒有。眾人自然不會隨便相信這番話,但仔細查驗過倭寇巢穴後,的確尋不到銀子的蹤跡,而出事後禁軍和玉家的封鎖甚強,若說匪徒已經把銀子運走了,也絕無可能。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一時讓所有人都想破了腦袋。

此後,霍驚雷白去處理白蓮教刺殺徐同之事,而玉家和古沖則整整找尋了三天,終於放棄,只留下一些屬下繼續尋找,其餘人紛紛撤離。

夕陽。古沖站在小舟上悵然若失。

三日前,他便是在這個時候悄悄潛入這閻王灘,只為了尋找摯友的下落。幾番生死較量,目的沒有達成,卻讓心裡多了幾分牽掛。

「想什麼呢?」玉彤兒的倩影飄飄而至,俏皮地看著他。

古沖笑笑,不言。

「我知道你不願多說。但我有話對你說。」

「我告訴過你,我是逃婚出來的。但後來,我仔細想想,其實我並不是為了逃婚。」

「那天,爹爹告訴我,家裡給我定了親事,是唐家京城十九房二公子唐孟生。我根本不知道這唐孟生是什麼人,我只是很氣,自己的終身大事居然就這樣被家裡草率決定了,所以才逃了出來,又遇到了……你。」

「但後來,我卻漸漸想明白了。我生氣並不是因為這門婚事,我更在乎的其實是家裡人似乎都不關心我,包括我爹、我娘,他們永遠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永遠有數不清的大事要做、我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兩三次。甚至連我的婚姻大事,爹爹居然也只是交代了一句而已。」

「所以,那日,我看到他們竟然請到那少女來找我時,我的氣便已經消了。你還不知道吧,她可是白衣侯的手下,江湖上最可怕的人物之一,連爺爺不到萬不得已都不願招惹到她。而爹爹能請動她,不知要欠多少人情,付出多少代價。所以,我看到她的時候表面上好像很害怕,但其實內心裡很是高興。如果不是因為……因為你,我只怕當時就跟她回去了。但因為……你,我決定暫時不回去,我要繼續陪你走完這一程。」

「那時如果她要強行帶我回去,我們是擋不住的,可沒想到,她只是給了我一枚玉家特製的信號彈,並告訴我,當我覺得需要家人幫忙的時候,就使用這個。可我心中清楚,一旦用了這個,我便只能跟隨家人回去,再也不可能見到……你。」

「當我們陷入倭寇創出的絕陣時,我明白該用這個了。鄱陽湖是玉家地盤,裡面潛伏了倭寇玉家竟然不知,必定會在江湖丟一個大大的臉。我終究是玉家人,不能眼看著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我發出了信號,召來了玉家的戰船。」

「現在,我要回去了。唐家會在下月十八下聘,在那之前……我等你。」倩影划過月色,只留下慢慢蕩漾的波紋。

偌大的一個鄱陽湖似乎只剩了一個人。

「古公子,古公子。」聲音不絕傳來。

古沖身形不動,內力操縱下小舟緩緩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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