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書流電 夜話之三

連雲驛內。

古沖講到這裡,忽地一嘆,不再說話。

雖然當年這件事其實甚是轟動,屋內三人都知道此事結局,卻不知其中竟然有如此之多的波折,都聽得甚是入神,且隱隱覺得似乎和自己經歷的事情有些聯繫。

田破斛哈哈笑道:「我最看不慣你們這些名門子弟,扭扭捏捏,好事做不好,壞事也做不成,有什麼用?」

古沖本來甚是隱忍,但此刻心情不好,聞言冷笑一聲:「我自己做的事,卻不關係我的門派。田大俠,你對有些往事太過在意,還不肯直說,怕是不夠坦蕩吧!」

說完這番話,古衝心內有一個警覺。這是怎麼了?自己一向謙沖,怎會說出這樣尖刻的話來?難道是因為這個過於沉重的夜,太像那一夜,所以才讓自己失去了分寸?

古沖的話卻似乎正正打在田破斛的痛處。

這亦正亦邪的江湖豪雄沉默了許久,方道:「也罷,我就給你們講講那件事。它憋在我心裡已經太久。今天,終於可以把它說出來了。」

「那是四年前的一天,我聽說鄱陽湖的賑災銀兩出了事,也覺得白蓮教做事實在有些過分,便想去看看。沒想到還沒到鄱陽湖,就在武昌城的賭場里一氣輸了三千兩白銀,沒錢還賭債。說起來丟人,我當時只好腳底抹油,溜了……」

田破斛的往事 始

「田大俠!」

田破斛聽到遠遠傳來的呼喝,卻不停留,反而縱躍得更快了。

在他江湖聞名的「清雲縱」獨門輕功下,那呼喝聲越來越遠,直至不聞。直到確定後面的人追不上了,田破斛才停住腳步,「呸」的一聲吐出一口濃痰:「他奶奶的,為了那麼點銀子,至於追這麼遠么?」

看看眼前西沉的夕陽,和黑沉沉一眼看不到頭的山路,田破斛才驚覺,自己一路飛奔,竟已迷失了道路。

飛身跳上一棵參天大樹,田破斛左右一瞥,恰好看到半山腰上一名佝僂老漢牽著一個孩童,正逐級而上。

田破斛揚聲喊道:「喂,前面老漢,停下!」那孩童倒是回頭看了看,老人卻似乎沒聽見一般,腳步絲毫不停。

田破斛心下一怒,今天被人追逐本來心情就不好,當即運起內力,幾個起落攔在老人前面,伸手一阻:「嘿,說你呢,你是聾子么?」

老人抬頭,混濁的雙目中彷彿已被生活磨掉了所有喜怒,只淡淡道:「你,做什麼?」聲音虛軟無力。

眼見這老人如此衰弱,邊上的小孩臉色更已嚇得發白,田破斛雖有一腔怒氣,卻也撒不出來,反而湧上隱隱的愧疚,當即盡量裝出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老人家,我想打聽一下,這是哪裡,附近可有大城鎮啊?」

老人搖頭道:「這裡是芏言山。最大的城鎮就是山下的漢陽了。您現在轉頭下山,大概還能在天黑前進城。」

想起漢陽城內令他頭疼不已的倩影,田破斛立刻搖了搖頭:「可有其他城市?」

老漢搖頭道:「今夜是肯定到不了了。馬上就要天黑了。山頂有間小客棧,可以休息。」

田破斛略一思忖,抱拳謝過老人,飛身朝山上掠去。

山上果然有家小客棧,於萬仞懸崖下,幾間小小茅屋隨著地形而建,離得甚遠。這可以算是田破斛見過最簡陋的客棧了。

客棧雖破,房錢卻一點都不便宜。老闆四十多歲,又矮又胖,似乎已經見慣了江湖豪客,也不管田破斛一臉粗象,只顧滿面堆笑,請他自己選擇「客房」。

客棧內已經有了幾位客人。一位面目俊朗的白衣少年和他的侍婢佔了西北方的三四間房子;而另一位英氣勃勃、面上風霜之氣甚重、臉色凝重的黑衣青年則佔據了東北角最偏僻的一間茅草屋;西面是一名大漢,一人獨佔著三四間客房,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看起來應該是江湖豪客一流。

雖然客人不多,但人人似乎都各有心思,遠遠隔開,互不搭訕。田破斛自選了南面一間靠近客棧老闆房間的客房安頓下來。

天色暗了下來,陰雲慢慢自四周聚攏,大家都是常走江湖的,自然能看出,一場暴雨就要來臨。店中客人都準備到堂屋用飯,紛紛聚集過來,正看到門口的山路上慢慢出現幾個人影。

田破斛定睛看去,當前的正是剛才見過的一老一小,而老人身邊多了一個女子,時不時伸手攙扶一下老人,跟一老一小有說有笑。

天色昏暗,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可只是遠遠看到那婀娜的身形,已足以讓人心中一滯。

那是一種怎樣的嫵媚?足以讓你忘卻眼前的青山夕陽,讓你的眼中只剩下她,剩下她那一舉一動的妖嬈,一步步走進你心裡。但那嫵媚讓你感受到的卻不僅僅是美,美中又似乎帶著一縷愁,慢慢繞進你的心。

甚至還沒看清這女子的面容,已足以讓人感覺,心痛。

田破斛大驚。他太熟悉這個女子,以至於根本不用看清她的面容,只是遠遠一瞥,已經認出她來——這個自己一直躲之不及的人。

或許應該趕緊離開?田破斛抬頭看看即將暴雨的天空,嘆了一口氣。一種說不明白的情緒,讓他放棄了離開的想法。

算了,該來的就讓他來吧。

三人走得甚慢,夕陽餘暉下,慢慢可以看清那女郎嬌媚的面容。雖然保養得很好,但眼角的一點皺紋還是暴露了她年齡的秘密。

——她應該已是三十上下,面上長駐著一絲笑意。勾人心魄之中又帶著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涼意,能夠把對人的吸引和對自我的保護結合得如此之好,沒在江湖風塵中打過多年滾,是斷然不可能做到的。

田破斛暗自長嘆一聲,事已至此,反而不再緊張,幾步迎上前去,抱拳道:「柳老闆,真是湊巧啊,幸會幸會!」他心裡卻知,今日這場相會,多半不是湊巧兩個字能夠解釋的。

一見田破斛,柳老闆的臉上不可抑制地浮出一抹笑意,和之前職業般的笑容不同,這笑意顯得真誠而羞怯,一時把她那略帶風塵的臉部笑得青澀了起來。

那笑意一閃即逝,女子也回了一禮:「田大俠。果然幸會。」說著左右看了看,似乎有什麼話說,可考慮到身邊的外人,終於沒說出口,只道:「看來今日要在此留宿了。本來我還擔心一個女人家不安全,沒想到碰到田大俠,這下可以放心了。」

那老人聽得二人說話,卻不知他倆問的糾葛,只道舊友重逢,便施了一禮道:「小老兒就不打擾二位敘舊了。」說畢拉著小童徑自去了。

老人一走,二人反覺尷尬,一時無話。田破斛心內忐忑,女子卻是不知該從何說起。屋中一時陷入了寂靜。

直到……

「柳老闆!」招呼聲來自另一名佔據西面房舍的江湖豪客。女子回頭一看,面上恢複了淡淡的嫵媚:「哦,是謝兄弟啊。外出公幹啊?」

那大漢聞言笑道:「是啊。受人管,沒辦法,不過柳老闆竟然拋下城裡生意,跑到這荒郊野外來。真是難得啊。」

原來這女子名叫柳如眉,現年不過三十,雖不會武功,但在武林中卻是大大有名,乃是漢陽城最大賭場「一粒骰」的主人。她本來也是名門之後,柳家雖然和左唐玉等一等一的大家族不能比,但也是傳承數百年的武林世家,但這柳如眉不知為何,不喜女紅,不喜武功,卻對做生意有著莫名的天賦。自十八歲開始在漢陽城開設第一家賭場開始,多年來長袖善舞,結交豪客,將賭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一家家賭場開遍了漢陽城,端的讓人感嘆,巾幗不讓鬚眉。

柳如眉微笑道:「二位還不認識吧?我來介紹,這位是金刀盟謝強。」

田破斛點頭,抱拳道:「久仰。」這謝強乃是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盟主孫無病的親信,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頭。

謝強點頭應是,笑逐顏開。要知他雖然江湖地位不低,但江湖中人一提起他來,總是說「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反而忽略了他的名字,可這柳如眉介紹他時,卻只提名字,加上田破斛的一聲「久仰」,讓他心裡甚是舒服。

柳如眉又轉頭道:「這位,便是落荒拳田破斛田大俠了。」

謝強「啊」了一聲,趕緊抱拳道:「久仰久仰!田大俠的風姿,我是一向景仰的。」語聲甚是真誠。

田破斛雖然並不在乎這些,卻也免不得心下暢快。

此時,客棧老闆的聲音遠遠傳來,謝強傾聽片刻道:「開飯了。田大俠、柳老闆,咱們不妨邊喝酒邊聊,如何?」

田破斛知道這客棧的條件甚是簡陋,卻沒料到它竟簡陋到只有一張桌子的地步。於是,這群萍水相逢的人只得圍坐在一起。這樣倒顯得熱鬧了些,讓這些習慣漂泊的江湖子弟心中隱隱有些暖意。

老人和小孩本是漢陽人士,和根基扎在漢陽城內的謝強還居然相互認識。

各自一番介紹,原來祖孫倆姓李,小童李木的父母早逝,和爺爺相依為命。李家世居漢陽,以祖傳的制琴手藝為生。近來老人得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