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書流電 夜話之二

連雲驛內。孫無病說到這裡,忽地停住,仰天一嘆,不再接續。

古沖忍不住追問:「那人……治好了令郎?」

孫無病苦笑不語,半晌方道:「這件事實乃我此生最大的心結,不提……也罷,倒是古公子,我知你一向獨行江湖,從來不參與江湖勢力的傾軋,卻不料你竟然也曾和那人扯上關係,可否說上一說?」

古沖苦笑一聲:「也罷,事無不可對人言。其實我並沒有見過白衣侯,我只見過他的侍婢一次。

「那是四年前的夏天,你們可能都還記得,那時南方洪水泛濫,災情甚重,朝廷緊急抽調白銀三十萬兩,自京師運出,賑濟災民……」

古沖的往事 始

彭蠡澤,自古夏秋一水連天,冬春荒灘無邊。

此刻正是盛夏,自是洪澤連綿百里,白浪滔天。

這裡並非佛教聖地,但沙灘上一座孤零零的老爺廟卻香火鼎盛,絲毫不亞於五台普陀的名剎。據說本朝太祖出身佛門,與陳友諒在這裡水戰時,夢得佛祖庇佑,一勝定天下,於是這裡唯一的一座寺廟自然跟著沾光,有明幾百年來,香火不斷。路過這鄱陽湖的人,決不會不來這老爺廟求個簽,沾沾太祖爺的龍氣。

朝老爺廟西北走上數里,水草遮蔽間,一片寧靜得出奇的水域赫然出現在眼前。這裡就是漁民聞之色變的閻王灘。據說這裡是陳友諒兵敗埋骨之所,方圓數里之內不知為何,船入船沉,人入人亡。漁民們都傳說,這是因為一代梟雄生前不能一統天下,死後靈魂也要在朱元璋的疆域內硬生生割出一塊領土。

而此刻,一艘孤舟卻悄然地駛入了這片死寂之地。船上一人,穿著灰色的貼身水靠,看上去直如一個普通漁民。但任何人只要抬頭看到他的臉,便再不會如此判斷。

——這人的面容甚是樸實,但眉宇間含著一絲藏不住的英氣,足以讓人明了,他絕非等閑。此人正是武當俗家弟子,古沖古劍寒。

此時,他不禁想起方才和禁軍副統領霍驚雷的對話。

年輕的霍驚雷動色道:「古兄,說來慚愧,此番護送賑災銀兩,本是禁軍的職責。誰知……此番若不能尋回失銀,霍某實在無顏面對天下人。古兄此番所為,不僅是救了災區的無數蒼生,更是我霍某的恩人!」

古沖連忙抱拳:「萬不敢當。義之所在,匹夫有責。災區十萬饑民,此番白蓮教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截取賑災款項,實乃喪心病狂,古某是一定要管的!更別提肇兄與我的私交,於公於私,我焉能坐視?」

一提到生死不明的肇極,二人的心頭越發沉重,一時都靜默不語。

原來對這三十萬兩賑災白銀的押運,朝廷甚為重視,不僅加派禁軍,甚至還出動了八十萬禁軍總教頭、古沖的至交肇極將軍親自護送。

此次白銀的數量雖巨,但因來歷特殊,乃是南方水災災民的救命之錢,所謂盜亦有道,不論是江湖豪傑還是綠林巨寇都明白,這批白銀是絕對動不得的,否則立刻就會成為江湖公敵。故從京師一路行來,別說危險,連擋路的貓狗都沒有一隻,押運的禁軍也不禁有些鬆懈。

可惜,他們忘了一群人,一群狂熱而冷酷、不怕得罪朝廷、不怕對抗天下、不會因災民慘狀而動容,甚至希望災難發生得更大、天下變得更亂的人——白蓮教徒!

前日,禁軍一行行至鄱陽湖上,中途竟然炮聲四起,無數身著白農的戰士乘著帶有萬字蓮花標的戰船從四面八方擁來。一場血戰之下,不擅水戰的禁軍全軍覆沒,肇極也生死不明。

最近,因為白蓮教傳檄江湖,要取湖廣布政使徐同的人頭,禁軍副教頭霍驚雷奉命保護徐同,正在前往湖北的途中,聞知此事後頓然大驚,不及請示上級,中途轉向來到鄱陽湖,恰好遇上本應肇極之邀、趕來助拳的武當弟子古沖。

管你白蓮教眾百萬,管你許雲鴻天下無敵,你有滔天的權勢,有無敵的力量,我們卻有少年的熱血和勇氣!此番,古衝進入鄱陽湖,就是要尋找那關係災區萬民的三十萬兩白銀,為枉死的禁軍討一個公道!

眼見已經進入閻王灘,古沖放下水槳,稍稍活動一下手腳,一個縱身跳入水中。在水中稍稍遊動兩下後,他便轉過身來,左掌一揮,自水下擊向那小船的船底。

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橡木的船底彷彿被刀切般出現了一個掌形的空洞。古沖後游幾步,靜靜看著湖水慢慢浸過小船。剩下的路,必須要靠自己游過去了。

待最後一絲漣漪慢慢蕩漾到遠方,湖面再沒餘下一絲痕迹,古沖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游去。

身形方動,卻聽身後本已平靜的沉船處一聲大響。古沖駭然,卻並不回身,雙腿加力,在水中瞬間衝出一丈有餘。方才一個轉身,不及細看,已拔出藏在腿間的匕首。

漣漪一道道劃破湖面,零落的水珠在陽光下閃爍著七色光芒,再爭先恐後地落回水面,激起一道道更小的漣漪。

在這些漣漪的中央,是一張秀麗,且帶著幾分迷茫的少女面龐。

彷彿傳說中沉睡湖底的水妖不堪煩擾地現身人間。少女面上帶著些許朦朧的睡意,輕輕咬著嘴唇,用力一擺頭,本來綰成髻的長髮被湖水泡得散亂,隨著這一甩,嘩的一聲完全披散下來,飛濺起的水珠再次打破了湖面的平靜,甚至濺到了古沖的身上。

對這場小小變故的原委,古衝心下已猜到了一二,卻完全不敢相信,半晌方才開口問道:「姑娘,你是?」

那少女水性甚好,竟能踏水不動,轉過頭來,面上一陣嗔怒:「是你乾的?」

這話問得突兀,古衝心下卻已瞭然,饒是心下駭異,面上依舊一片從容:「莫非姑娘方才,是在船上?」

少女輕輕點頭,面容益怒:「怎麼,連個好覺都不讓睡么?這裡是哪兒?你又是誰?」

古沖不及答話,上下打量這個薄怒的少女,心下急速思量對策。

他來鄱陽湖本有要事,方才因為事急,所以才在渡口處隨便拉過一條小船,給了船主些銀子便一路疾馳來此,誰能想到這小舟的艙內竟然會藏得有人,而更讓人駭異的是,自己這一路上居然都沒有發現!

古沖自幼天資卓越,被武當掌門虛言道人慧眼識才,親自教導長大,以自身資質,將武當「識」字訣修鍊到了連虛言上人都望塵莫及的境界,可以一心識萬物,六感之敏銳,堪稱武當第一人。他雖然為人謙遜自抑,卻也一向對此頗為自得。可方才的一路上,他因為心中記掛著丟銀大事以及友人的安危,沒能保持「通明」的狀態。但若說竟因此無法發現自己的腳下藏著一個人,那這藏匿者恐怕也決不簡單。

時間不多,古沖不能多作耽擱,只道:「打擾姑娘清夢,日後有機會再鄭重謝罪。」口中隨口說話,心下卻不住思忖,這件事情似乎怎麼都難以妥善解決:雖然少女的來歷詭異,但終歸是自己弄沉了她的棲身之所,不好放任不管;開口讓這少女自己游回岸邊,別說她同意不同意,自己也放心不下;再說此刻情勢複雜,這少女是敵是友很難確定,萬一她要是白蓮教的姦細,更不能讓她輕易離開;但小船已沉,方圓數十里內再無人煙,若是召喚人手接應,怕會讓閻王灘內的敵人警覺,終不成要殺了這少女滅口?

古衝心底暗暗叫苦。少女卻將目光一轉。微笑道:「你是武當子弟?莫非就是古沖?來查賑銀的事的?」

古沖面色如常,心下卻是大驚。看出自己是武當子弟。甚至猜出自己是古沖,其實並不難。雖然自己身穿緊身水靠,但背上的劍,還有方才擊沉小船所用的綿雲掌力,都足以讓人猜出身份。但這少女竟然能說出「賑銀」二字,卻讓人不得不驚懼。

要知三十萬兩賑銀被截,發生不過數日。由於茲事體大,已被禁軍和江南玉家聯手封鎖了消息,江湖上怕還無人知曉。

瞬間,古沖腦中轉過無數信息,再想到近來聽到的一些江湖傳聞,他字斟句酌道:「江南玉家……」說到這裡,看到少女的臉色大變,頓時心裡有底,後面的話也就更順了,「……大小姐,玉彤兒?」說完這幾個字,古衝心下已是大定。雖然還是不知該如何解決這個麻煩,但最擔心的事已經不復存在了。

想來也是,除了精通「墜幽冥」這等詭異內功的江南玉家子弟外,還有什麼人能瞞過精通「識」字訣的武當門人耳目呢?

少女玉彤兒驚異的表情尚未褪去。就聽「咕嚕嚕」的聲音傳來。

古沖在江湖上廝混過多時,自然知道這是肚子在抗議。想到少女詭異的舉止,心下更明白了七八分,不由心下暗笑,掏出貼身藏著的乾糧遞了過去。

少女面色緋紅地接了,三兩口吃完,強撐道:「白蓮教竟然在江南行此不義之事,我……玉家怎能坐視不管?走,咱們一起去查一查!」

這一番話,古沖是半句也不信的,但稍一思忖,卻點點頭,順水推舟道:「好,玉家不愧是江南第一世族,古某代災民多謝了。但前方危機四伏,小姐可否聽在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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