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書流電 夜話之一

這裡叫連雲驛,其實只是幾間破屋而已。

為什麼會在這樣一個荒涼無路的所在,有這樣的一家驛站?而驛站又為何會被荒廢?誰也不知道,或者說,沒人有興趣知道。

總之,在這荒山之中,便只剩下這幾座破舊的房屋。

九天之雷,一次次撕裂籠罩天地的黑幕。除此之外,天地間只有那小小連雲驛內的一點火光,徒勞地搖曳著,無力對抗那漫天的黑暗,只能略微照亮這一間小破屋內的方寸之地。

小屋內有三人,各踞一角,盤膝坐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靜默無言。

山雨越發大了。突然,靠門左邊屋角的一人開口道:「江湖人都稱孫盟主面似粗豪,卻是梟雄品性。一向謀定方後動,沒想到……」說到這裡他搖搖頭。不再接續。這人的聲音頗為年輕,但語速極慢,一字一句彷彿要在心底繞上七八個圈,然後才肯吐出。

孫無病坐在靠牆左手邊,聞言哈哈一笑:「我是喜歡謀劃,但如果循規蹈矩做不成的事,那就得蠻幹一下。古沖,你們這些名門子弟就是總學不會這一點,才會坐擁千年基業,卻只能看著我們瓜分江湖。」

屋角右首的人也開口道:「哼,什麼千年基業?少林武當,峨眉點蒼,算來算去不過是幾間老字號武館而已。」語聲滄桑,話卻甚不中聽,一言既出。便將天下名門得罪了個遍。

古衝心頭一怒。要知武當少林等門派一向超然於江湖之外。特別是當今武林形勢晦暗不明,各大名門的元老更是不肯輕易人世,如此一來,他這第三代弟子的佼佼者儼然是武當在江湖上的代表。如今聽得田破斛辱及師門,他立刻反唇相譏:「眾生只知蠅營狗苟,自是不明江湖為何還有道義。又何為『我心無邪』四個字了。」他自幼在武當學藝,修身養性,完全一副謙沖淡然的性子,雖然憤怒,語聲卻仍是不緊不慢。

三人一個是縱橫江湖的梟雄,一個是金馬玉堂的名門,一個是肆無忌憚的大盜,果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孫無病苦笑搖頭,心下卻也不由有些詫異。這兩個人雖然看起來性格大不一樣,其實看得出骨子裡都有些桀驁不馴,這樣的人物居然會真的因為白衣侯的一句邀約便不顧嫌隙地與自己同行,究竟是因為什麼?那龍困淺灘的白衣侯又所圖何事呢?

眼見氣氛越發尷尬,孫無病趕緊搶在田破斛之前揚聲道:「二位,如今我們既然同行,便算有緣。恕我直言,那人已被囚禁多年,但餘威猶在,此番怕有所圖。我們不妨交通一下,各自說說自己與那人曾經的交往,或許可以藉此猜出他的意圖,這樣將來和那人見面時,也免得落在下風。」

此言一出,另外二人卻都沉默了,屋內一時寂靜。其實二人都知道金刀盟主說得有理。白衣侯困居多年,此番突然找到自己,怕是大有圖謀。

當年白衣侯威壓江湖之際,三人都曾與之打過交道,深知此人的可怕,此番若能三人齊心,或許在面對這傳奇人物時真能占些先機……

但,果然如此么?

眼見二人不語,孫無病長嘆一聲:「也罷,那就由我先說吧。我先在這裡發個誓,我所說的話,若有半分虛假,讓我……五雷轟頂。」伴著一陣隆隆的雷聲,孫無病半晌方續道,「這件事實在是我多年的一大心病,令我時常自責。若是追根溯源,我金刀盟的衰敗,怕也和這事有幾分關係。」

「你們怕也知道,我髮妻早逝,膝下只有一個獨子。那一年……」

孫無病的往事 始

快!馬蹄聲急如驟雨,直要連成一線,聲聲擊在人的心底。

只有一匹馬,高如明駝,通體血紅,四蹄縱躍如飛,幾不沾地,遠遠看去便似騰空而行一般,恐怕就連話本傳說中的赤兔,也沒這般神駿。

山路偏僻,有一人正策馬而行,聞得蹄聲愕然回頭,卻見那神駿的紅馬眼見就要奔到眼前,卻驟然一個趔趄,轟的一聲倒在路中。

這樣的一匹寶馬,竟然累得脫力。那人不及驚愕,就見紅馬上的騎士飛身而起,緊接著只覺自己的身子一緊,已被放到地上,再跟著手上一沉,被扔入個什麼物事。

蹄聲飛揚遠去。那人方才反應過來——卻是因為紅馬脫力,馬上騎士不願稍停,竟立刻棄它於不顧,瞬間便隨手搶了他的坐騎,飄然遠去。

行人方待喝罵追趕,一低頭,卻看清自己手上的物事,一時訕訕地住了口。

那是一塊金子。雖然這金子的價格遠遠超過自己那匹黃驃馬的價值,但這卻並不是他停步不追的理由。

原因是,那是半塊金子。金子表面呈暗色,但斷面處卻光亮得如剛煉出一般。顯然那騎士是在搶馬的同時隨手將整塊金子掰開的。

本來要用手力掰開金塊,對於高手來講並不是什麼難事,但能像這塊一樣,斷口平滑如鏡,當今天下能做到的,就怕寥寥無幾了。

行人定下神來,細細回想那騎士的裝束。本在夜中,方才的事情發生得又太快,他完全沒看清騎士的面容,只知他身材高大,背後背著一把幾乎有一人高的長刀……

想起來了!在這江東,身具如此聲勢,如此武功的,只可能是一人。

——金刀盟主,坐擁江東,小霸王孫無病。

行人心內頓時浮起無數疑問。

金刀盟與唯劍樓的刀劍之戰連綿數年,上月方才結束,唯劍樓三戰三敗,白衣侯的勢力因此退出長江,金刀盟主孫無病也終於實現了多年夙願——獨霸江東。

這樣的一代梟雄,究竟是什麼事讓他如此惶急?

天下人皆知,孫無病最好名馬,這倒斃的紅馬實乃一等一的神駿,他竟然毫不憐惜,棄如敝屣,究竟江東出現了什麼驚人的變故?

剛剛平靜的大江又要動亂了么?

那騎士正是天下七大勢力之一的金刀盟盟主孫無病。他自是不知自己的一番行為。會引起外人的無數猜疑,即使知道了,怕他也無心理會,因為此刻正有一件比他的名馬,比他的基業,比他的江東更重要的事,讓他無暇理會其他。

一夜賓士五百里,累死三匹駿馬。像一把出鞘的金刀,滿身殺氣的孫無病終於在天明前出現在金刀盟陸上樞紐漢陽城內、鐵鼓樓上。

大戰方過,人心未穩,變數無數,可這一切都無法讓他留在前線,因為有一個人,出事了!

孫穹。金刀盟盟主孫無病年僅十歲的獨子,江東霸業的繼承人,此刻正靜靜地躺在病榻上。

孫無病自稱三國江東孫家的後人,生得碧眼紫髯,甚是威猛,但他這個年僅十歲的獨子卻生得面目清秀,秀眉長面,只有從那雙偶爾露出些許碧色的眸子中,才能看出一絲孫無病的影子。

此刻,孩子清秀的面容平靜,呼吸悠長,看起來似乎只是睡著了而已,只是眼珠偶爾轉動時眉頭稍稍簇起,顯露些許痛苦,才讓人醒覺,這幼童柔弱的生命,實在已是危在旦夕。

孫無病只遠遠看了一眼自己猶自昏迷的兒子,便驟地轉身,背對著屋中自己的眾位心腹,沉聲遘:「什麼情況?」

他沒叫誰的名字,可大家卻都知道他在問誰。

左首一名年約三十的文士越眾而出,深施一禮,方開口道:「公子已昏迷二日,脈象虛浮不定,看起來應該是中了毒。這毒性甚是複雜。我不敢輕動,目前只用三枚虛冥丹暫時穩住公子的心脈。」說話的正是金刀盟的陸上總管,也是盟會總軍師——段雲倫。

孫無病輕輕點頭:「對頭方面,有什麼線索?」眾人互看一眼,均不作聲。

仍是段雲倫微微蹙眉道:「我和林總管與多位名醫研究過,大家都覺得公子所中的毒,毒性不烈卻甚是綿長,似是唐門京城十一房的路子。」說到這裡,他不再說話,看了一眼孫無病魁梧的背影。

孫無病的聲音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你的看法呢?」

段雲倫猶豫道:「雖然我們和唐門的盟約尚在,但近來唐門動向不明,與玉家接觸頻繁,徐同的行為也甚是詭異,我們不得不防。但要說他們會在這個時候下此毒手,卻也於理不合。」

段雲倫的話音剛落,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愚以為段先生所言甚是。現今無論蜀中還是江東。大敵都是白衣侯。愚以為此番變亂,定是唯劍樓或白衣侯不甘失敗,所使的陰謀。」

問答之間,孫無病的情緒已稍稍平靜。當即他緩緩走到大廳盡頭的盟主之位坐下,身子稍稍側傾,左手在身後暗暗撐住座椅。在眾人不可見的所在。他的雙手卻在微微顫抖一變起突然,一夜間不計元氣地賓士,加上對愛子的擔憂,饒是孫無病一身玄功已堪絕頂,仍是隱隱有些支撐不住。但這一切都不能讓人看見,尤其不能讓下面這一群視自己如天人的盟會骨幹看見。

孫無病輕輕揮了揮手,一眾人等施禮後悄悄退離。不一刻,屋內只剩下三人,除了疲憊的金刀盟主,便只有段雲倫,和最後說話的那個老人——金刀盟水路總管林幽韓。

孫無病舉手,輕輕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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