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日之城 第三日夜 脆弱的崩潰

三十年前,陽同六堡。

戰旗獵獵作響,無論是城外列陣以待的八萬精兵,還是城牆上數千六堡戰士,這一時刻,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明日的命運將會如何。

勝負不在於城外那矗立的二十架攻城井欄,也不在萬千精兵滾滾的熱血。陽同六堡明日的安危,其實決定於這間小小的斗室。

兵部侍郎石天修輕輕撫摸著手上翠綠的寶石扳指。

當初,他毛遂自薦接下了這幾乎必死的任務時,所有的同僚都以為他瘋了。但他自己知道,他沒瘋,而且他很有把握完成本次使命,本次讓皇帝和無數重臣頭疼不已的使命。

因為他對人性的認識比那些貪生怕死的同僚更清楚。那些人自己懦弱無能,卻又近乎天真地相信英雄的存在。只有他才真正地了解,了解所有人的善良其實都有一條底線,不論你是權傾天下的皇帝,還是萬人崇敬的英雄。而他所要做的,只是在這條底線上跳舞——一場完美的舞蹈。

「沈大人、雲副使,你們想好了沒有?此處沒有外人,我也不怕多說,朝廷上下現在只是想要個台階下而已。你看看外面,看看那些百戰劫餘的戰士,看看那些無辜的婦孺百姓,難道他們的性命,還不能讓你們給他們這樣一個台階么?」

石天修不再說話,他知道什麼時候該推一把,什麼時候又該讓對方自己做出抉擇。

沈青雲突然開口,聲音沉悶:「你能保證其他所有弟兄的安全?」

石天修的面色依舊沉穩,重重地點下了頭。

翌日,六堡眾交出首領沈青雲全家,六堡外八萬大軍後撤三十里,六堡眾全體撤入大漠。沈青雲全家旋即被斬。

於是大漠中,有了一座名叫虹日的小城。

我愣愣地看著雲城主。

想不到,讓我心嚮往之的英雄傳說竟然會如此落幕,原來虹日城的背後竟然是如此悲哀的故事。

被驟然翻出這些塵封的往事,雲城主似乎頓時垮了下來,聲音顫抖,似乎是在說給沈源聽,但更多卻是在自言自語:「原來如此,原來你都知道了。不錯,你是老大的兒子。當年老大為了全體六堡眾的性命,舉家被斬,只有你被我們救了下來。你是要為你的父親報仇?你以為是我們當年出賣了老大?」

雖然早已猜到這個可能性,我仍然禁不住地一陣顫抖。

沈源臉上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老大?沈青雲?他是誰?我都沒有見過他,你們出賣他和我有什麼關係,他自己要死,我為什麼要為他報仇?」

雲城主顯然是一愣,沉聲問道:「那你是為了什麼?」

沈源的目光忽然變得迷離:「我說過,因為我厭惡這座城市。」

「我知道你們當年是怎麼救我的,你們用一個同樣大的嬰兒換下了沈青雲的兒子。而換回來的那個,自然就是我。」

「很老套的故事是不是?六堡的英雄們用沈青雲換來了六堡的平安,再用一個嬰兒的性命換回沈青雲的遺孤,也換回自己良心的平靜。」

我們只能靜靜地聽著沈源的訴說。此刻我已然猜到,那個用來換回他的嬰兒,想必就是真正的「沈源」,沈大叔的親生兒子。

「那個時候,恰好只有我爹娘正好有一個嬰兒。於是,他們沒有任何選擇,只能把自己的孩子雙手奉上。無比諷刺地是,那個被犧牲的嬰兒也姓沈。」

說到「我爹娘」三個字的時候,他不變的語聲終於有了一絲顫動,但旋即又恢複了正常:「當然了,在大義的名分下,不由得他們不同意,當然更不由那幾個月的嬰兒反對,於是一切就變得水到渠成了。」

「沈青雲犧牲了自己,救了陽同六堡,六堡眾犧牲了自己的孩子,救下了沈青雲的遺孤。多麼催人淚下的故事,對不對?」

「可是你們知道么?我厭惡這裡,厭惡這個小城,厭惡我爹娘,厭惡你們一切人!」

「你們自以為這一切都是秘密?其實從我懂事起就知道了這一切,知道了我自己血淋淋的來歷,知道了這小城輝煌的背後隱藏著怎樣難以啟齒的往事!」

「從我能聽懂人話開始,每一天,每一刻,只要有機會,他們就不停地在我耳邊回憶,回憶那個嬰兒。他們不厭其煩地告訴我,我的性命是用那個孩子的性命換回來的,告訴我,我只是他們孩子的替身。」

「他們一邊告訴我,我的性命來之不易,他們愛我。就像愛他們自己的孩子,一邊卻不斷地回憶過去,回憶那短短的、能夠和親生骨肉相處的時光。回憶每一個細節,讓那些痛苦的回憶無時無刻地不在折磨著他們,也折磨著我。」

「我似乎能感覺到,那嬰兒的幽魂正在我的身邊遊盪,在這座小城中遊走,在你們每個人的噩夢裡出現。」

「我不想質問他們,如果這樣愛自己的孩子,當初為什麼不拚死保護他,我不想質問這樣的一對老人,不想打破他們由虛妄的痛苦所帶來的幸福。」

「我聽夠了,我厭煩這一切,我厭煩這座小城,更厭煩你們!」

「所以,當我確定自己的病症之後,終於決定,用自己的手來結束這一切!」

「唐大公子,我對不起令妹,我不想辯解,是我對不起她,讓她走上了那條絕路。」

「她本來和這裡的一切無關,是我騙了她,因為我需要她手中的毒藥。我拿到了無衣,本來想讓她離開這裡,我告訴她,我不愛她,只需要她的毒,我讓她離開,但我沒想到,她竟然如此決絕,走上了那條絕路。對不起。」

「我只想道這一聲歉,至於你們……」

「都去死吧!」

聽到最後幾個字,我已經驚覺不對。不及反應,卻見被牢牢制住、端坐在椅上的沈源一陣掙扎,緊接著突然一聲爆響,他的身體驟然炸開。

血肉橫飛!

彷彿無窮無盡的鮮血隨著驟然的炸裂灑遍了整個大廳。除了那對神秘的白衣侯主僕,沒有人來得及躲開這漫天灑下的血雨,待得回過身來,所有人的身上滿是淋漓的鮮血——

沈源的血肉。

而沈源剛剛所在的位置,已經是空空如也,只有椅子上比別的地方濃得多的血液,證明那些血液的主人曾經端坐在這裡,侃侃而談。

想不到沈源被如此嚴密地制住,仍有這最後一招自裁的手段。

如果不是一早雲翎給他吃了解藥……

所有人不由後怕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沈源的話給我們的心理帶來無比的震撼。

實在想不到,這個從小一起長大,和我相交莫逆的好友,竟然隱藏著如此之多不為人知的悲哀。更想不到,那一切輝煌傳說的結局竟然是如此的晦暗。

但目前,不是感傷世界殘酷的時機,一個更嚴酷、更待解決的問題便橫亘在我們的面前:誰是最後一人!

要想徹底解除所有人的毒,必須同時做到兩件事:一,給「主」服下解藥。解除「主」,二,「最後一人」死去。

只要「主」未服食解藥,或者「最後一人」還活著,兩種情形居於其一。毒都會發作。

在雲翎大膽的設計下,下毒的沈源是服下解藥才死的,解毒的兩個必備條件已經解決了一個,但還有另一個條件——

最後一人。

最後一人中的是「引」,即使「主」已經解去,「引」仍然可以引發所有人的毒。

而且「引」是無解的,懷夢花也不行。

只有沈源才知道最後一人是誰。可惜,他死了!

所有人都愣愣看著最後一朵懷夢花,沒有一個人開口。

一朵懷夢花只能救一個人。

突然,唐大公子開口道:「我有辦法找到最後一人!」

發現唐斯月的屍體後,唐仲生變得無比頹然,即使方才那驚天動地的變故,他也一直默不作聲。此刻他嘶啞的聲音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直直轉向他。

是啊,唐門的毒,自然只有唐門的人才最了解。

「本來中了『引』和『毒』的人癥狀不會有任何區別,除了下毒人,沒人知道誰是『最後一人』。沈源想必也聽斯月說過這一點,所以才急於自殺。」

「不過他不知道的是,『引』和『主』兩種毒有一種奇妙的作用,在解藥的催化下,『引』和『主』會互相融合。」

大廳里都是聰明人,至此基本都明白了唐大公子的意思。

雲城主面上泛出一絲喜色:「也就是說,可以通過沈源的血找出最後一人?」

唐仲生點點頭:「不錯,好在雲翎事先給沈源服下了解藥。此刻沈源的血液已經和解藥完全結合。我們只需要取一滴血與沈源的血混合,便可知道誰是最後一人。」

歐陽叔叔道:「難道我們要將全城人每人的血都試一下么?」

雲城主點頭道:「嗯,這是最穩妥的方法。歐陽,我們這就分頭去召集全城人吧。嗯,大家先不要宣布沈源的事情。」

歐陽叔叔點點頭,邁步走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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