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驚雷 五、夜話

雨借風勢,如萬箭齊發,斜斜刺向人間。塞外的天氣著實多變,不過短短一刻時間,已從彩霞漫天的好天氣變為風雨如晦。

馬鐫麟斜斜坐在巨石之上,笑道:「小兄弟,你看這蒙古營帳設得如何?」霍驚雷定睛向下看去。

——卻見蒙古人此番將營帳設得甚是古怪,其重要人物一共四人,所以共設了四座大帳:俺答的金帳最大,設在山坳中,在眾人的右手邊,背靠峭壁,被幾座凸出的石山所擋,不在三人視線之內。而三人的左手邊卻佇立著另外三座大帳:三娘子的一座較靠山坳,另外兩座左為索南貢所居,右為兀都和四位衛士所居,隱隱拱衛著俺答大帳,但三座都離主帳甚遠。

霍驚雷沉吟道:「這營帳布局甚是奇怪,讓人不解,但以其拱衛之力來說,卻是無懈可擊,若我們可見的三座大帳都布滿精兵。加上這山坳的天險,倒是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絕佳陣勢,只是主帥的防衛力未免弱了一些。若我領兵,必不顧代價,輕騎直進,直撲大帳,將那俺答斬於刀下!」

馬鐫麟笑道:「從我們這裡看來的確彷彿主帳防衛稍弱,但別忘了那主帳位置極好,比如我們現在就完全觀測不到它的所在之地,焉知那不是一個陷阱?」霍驚雷笑道:「世間事,有四成把握便可去做了,怎可想那麼多?若不是陷阱,俺答授首,若是陷阱,不過死我一個禁軍教頭。這賭局,就算只有二成勝算,也賭得!」馬鐫麟搖頭笑笑不語。

陳元度盤膝坐在巨石上,身子挺得筆直,聞言森然道:「死的不光是你,還有你手下的兄弟!」霍驚雷聞言一愣,旋即面色凜然,拱手道:「受教了!」

馬鐫麟笑道:「卻也說不上誰對誰錯,小兄弟你鋒芒畢露,老朽等比起來卻過於保守局促了。聽小兄弟的語氣,卻也是主張對蒙古強硬力戰的?」霍驚雷頷首道:「這是自然。俺答多年來不斷犯我邊關,對我大明子民燒殺搶掠、無所不為,實乃我大明的公敵!我實在不解為何朝廷竟會答應這賊寇的求和?」馬鐫麟搖首道:「要論血仇,我等常駐邊關,目睹耳聞,自信要比小兄弟你感同身受得多。但我同時也感受得到邊關百姓是如何厭惡這爭鬥,感受得到長年的戰爭給這塊美麗的土地撕裂了多少傷口。」

「要知道,蒙古非我大明心腹之患,他們所要的,無非是用自己的牲畜換回可以糊口的糧食,而戰爭,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霍驚雷搖搖頭道:「我是個很簡單的人,不想去考慮那些大道理。就像畫畫。我不管什麼畫意、畫情。只把看到的東西重現到紙上,如此而已。敵寇犯邊,我大明就該執刀取之,同樣無比簡單。既然朝廷一力言和,或有他的道理,而我身為軍士,自會服從命令,但卻無法讓我變換立場。」

陳元度忽然舉起空無一物的酒杯道:「說得好,雖然我不同意你的觀點。若是還有酒,我便敬你一杯。」說畢,待酒杯接滿雨水,仰頭一口喝盡。那苦澀的雨水竟被他喝出了美酒的豪氣。

想不到這沉默、冷酷的將軍忽然對自己如此讚許,霍驚雷一時沒反應過來,想要回應卻尷尬地發現自己手中並沒有酒杯,沉寂半晌,三人同時哈哈大笑,一時似乎漫天風雨也變得溫暖了不少。

霍驚雷忽然道:「那是,兀都?」眾人定睛看去,卻見風雨中出現了一個人影,迎面走來,雖看不清面容,但看他身形壯碩,狼首長刀的明珠在黑夜中越發明亮,就連風雨都不能絲毫減其光芒,自然便是蒙古的第二號人物兀都了。

陳元度森森道:「早晚要和他一決勝負。」馬鐫麟哈哈笑道:「你和他戰場上交手怕也不下十幾次了吧,哪次不是把他打得落荒而逃,還有什麼好一決勝負的?」陳元度道:「沙場是沙場,武功是武功,我今日方知,這人不光用兵頗強,武功竟似也不在我之下。可惜沒能痛快打一場,實在可惜!」

馬鐫麟轉向霍驚雷道:「小兄弟能來此處,自然是因為那朵蓮花了?」霍驚雷點點頭,眼中頓時充滿了殺氣:「此番諸事一併了結,若不是那廝的最後一次刺殺,便是我最後的一次出手。」馬鐫麟哈哈笑道:「少年志氣可嘉!我也想看看這天下第一刺客究竟有何神通!要說起來,這些年來俺答能夠如此肆虐,白蓮教在其中起的作用怕是超過了七八成。此番他要敢來,我等定要除去他!」霍驚雷眼中的殺氣愈濃:「我能感覺得到,他會來,這裡,將是我們最後的戰場!」

又過片刻,卻見一個人影從山坳中轉出,一點微光若隱若現,徑自走回帳內。馬鐫麟看霍驚雷愣愣盯著兀都的營帳,神思不屬,似乎在想什麼,當即笑道:「小兄弟在想什麼?」霍驚雷一頓,方道:「我方才在想,若不是單刀直入,由我帶兵攻擊這三座金帳,該如何著手。」

「這三座金帳互為倚仗,帳外的柵欄雖然不高,卻能有效減緩騎兵的衝鋒。而且大帳製作得很是堅固,幾乎水火不侵,若是從遠處射箭,恐怕難以奏效,看來只能靠戰士的血肉之軀強攻了。」

陳元度搖首道:「霍兄弟也無須把這蒙古人看得忒高。蒙古草原廣闊。馬匹充足,卻缺少鐵礦和木材,比如他們的大帳,乃是用牛皮製成,雖然堅固防水,卻極為怕火,故而除非如今天這般的風雨,否則只要我們的大軍沖入射程之內,單靠神龍火箭便會讓他們吃個大虧。」一說起戰事,這沉默的將軍一時滔滔不絕,讓不熟悉他的霍驚雷著實吃驚不小,馬鐫麟卻是陳元度的至交,早熟悉了這位老友的風格,只微笑點頭不語。

霍驚雷久居京師,雖然號稱八十萬禁軍總教頭,但終究紙上談兵得多,此刻遇到了這當世名將,方知戰局多變,不是幾部兵書可比,當然虛心求教;陳元度外冷內熱,只覺霍驚雷這後起之秀雖未曾上過戰場,但言語間多有不俗,也是難得的人才,一時間二人竟有些相見恨晚之意,言談甚歡,幾乎把馬鐫麟冷落到一邊去了。

不出一個時辰,風雨漸稀,慢慢停了下來,再過一刻,漫天烏雲竟都散去,半月露出了朦朧的容顏。若不是身上的衣服仍然盡濕,方才那一場傾盆大雨,還有那幾乎要了眾人性命的驚雷,竟讓幾人覺得彷彿發生在另一個世界一般。

明月當空,視線也通透得多。就見一座帳篷簾席一掀,一個麗影俏生生立在月下。那份嫵媚中內藏的剛健,讓三個大男人不禁同時心中一盪。

三娘子漫步踱上山來,看著三人笑道:「眾位英雄臨雨把酒,好興緻啊。雨已經停了,可否容小女子來湊個熱鬧?」

她一身的衣衫,蠟染花紋甚是繁複。蠟染本是極南之地異族的不傳之秘,即使在大明京師也是價值千金,更何況在這極北之地,中間隔著一個大明,俺答要想弄到足夠做成這樣一身衣服的蠟染布匹,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只此一端,便可看出三娘子是如何集三千寵愛於一身。

馬鐫麟二人卻知道遠遠不止如此,俺答近年來已甚少理事,部落的多數雜事均由這三娘子打理,在土默特部她也算是能排得上前幾位的實權人物。

馬鐫麟與蒙古多有貿易,與三娘子頗為熟悉,當下笑道:「自是歡迎,只可惜沒有酒了。」三娘子微微一笑,拿出方才馬鐫麟分發給她的碎玉杯,緊接著變魔術般摸出一個酒囊,笑道:「好在我還有些私藏!」

好酒!

霍驚雷和馬鐫麟的酒杯留在小屋中,已然被驚雷震成了齏粉。兩人索性霸佔了那酒囊,除了給另外二人每人倒了一杯,一人一口喝得好不痛快。

三娘子看向霍驚雷,笑道:「霍將軍,大家都知道你畫技驚人,可否給小女子畫一張肖像?」霍驚雷搖搖頭道:「不可。」三娘子一愣:「為何?」

「我只畫所見之景,也只畫我可畫之物。有人曾說過,我筆下缺少靈魂,故而畫不了濤生雲滅那天地間至美的景象,自然也畫不得夫人。」

這話彎彎繞繞,卻是把三娘子捧得甚高,三娘子雖然遭拒。卻甚是高興,站起身來道:「如此我便自去轉轉,去找找那美景吧!」說著也不和眾人打招呼,舉杯起身離去。

看著她的背影慢慢轉過山坳,陳元度忽地開口道:「女中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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