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封城 別離·闖宴

楚寧看著眼前大口吃菜的男人,心下甚是不安。

做了多年的夫妻,她對張延的心思習慣自是了如指掌。

眼前的男人雖然看似神色如常,可楚寧知道,此刻他心中必是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只是張延既然不說,楚寧也不問,只是溫柔地給他再添上一碗熱湯。

大兒子張思興沖沖地從外面跑了進來。七八歲的男孩子最是好動,加上自幼習武,體格甚好,這孩子每次回家都是一路跑來。

一進院門,張思卻立刻停下腳步,彷彿生怕驚動了地上的螞蟻一般,躡手躡腳地走入中房,輕聲喚道:「爹、娘,我回來了。」

兒子的懂事稍稍減緩了楚寧的不安,她當即拉過小凳,讓張思坐下,給他添上滿滿的一碗飯,眼睛卻不由望向內屋搖籃中兀自熟睡的女兒——方才張思自是怕吵醒了妹妹才放輕腳步的。

每次想到可憐的女兒,楚寧的心都是一陣刺痛。就見丈夫的身體也是忽地一震,必是和自己思慮的一樣。

孩子總是不耐寂寞的,即使是面對一桌佳肴。

就聽張思壓低了聲音,一邊吃飯,一邊嘰嘰喳喳地給爹娘講述白天學堂中的事情:先生讓背書,就我一個人背了下來;田輝和田度打架了,是我拉開的;先生今天教新書了……楚寧微笑聽著,幾乎插不上嘴。

所謂幸福,就是如此吧,張延不禁心中感慨。

兒子吃飽便跑出去玩了,張延忽地起身,拿起官服道:「我要出去辦點事情。」

楚寧點了點頭。晚上出去公幹,對張延來說也算平常之事。看著張延走出院子,她便俯身繼續收拾。

一會兒,她聽到門口有響聲,抬頭一看,卻是張延去而復返。

張延並不說話,只是直直凝望妻子,神情甚是複雜:有痛苦,有躊躇,有迷茫,合在一處,便成了深深的不舍。

楚寧雖不願干涉丈夫的公事,此刻卻也幾乎忍不住要開口詢問,正要說話,卻見張延走至榻前,撫摸著猶在熟睡的嬰兒,忽道:「師父這一兩天內可能就要來了。他老人家上次書信說,新的一株火焰藤已經要長成,晴兒會有救的。老人家的恩情我是一輩子都報不完了,你一定要好好孝敬他老人家!」

楚寧點頭應是,心下卻是惴惴。就聽張延續道:「還有嬸娘,你回頭去看看她。思兒甚是聰明,但是不要太寵了,孩子還是得管的。」說話間,他的聲音漸低。

楚寧大驚——這分明是交代後事的口氣了。

張延還要繼續說下去,猛覺得身上一暖,是楚寧突然撲過來,緊緊抱住了他。張延長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屋內一時寂靜下來,只能聽到兩人的心跳聲和楚寧低低的啜泣。

半晌,楚寧才能發出聲來:「究竟出了什麼事?你不能去冒險,你不能去!沒有你,我們……」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幾近嘶啞,卻再也接續不下去了。

張延輕輕拍著妻子的後背,緩緩道:「別擔心,我只是要去抓捕兇犯,有點危險而已。這麼多年了,我抓過多少兇惡的犯人,還不都平安回來了,你不要擔心。」

楚寧卻知道,張延要做的事情絕對不是像他說的,只是「有點」危險而已。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但看著這個從不懼生死的男人此刻的猶豫,她就知道肯定是九死一生。

想到此處,楚寧不禁啜泣道:「你不要去了,不要去!不要總想著什麼公道國法,想想我們娘仨,想想思兒,想想晴兒。他們不能沒有父親,我也不能沒有你!你不要去!」

張延又嘆了口氣,語聲痛苦,態度卻甚是堅決:「我不能不去。我不想今後每夜都睡不著覺,痛恨自己的怯懦。有些事情,是必須做的!」

楚寧止住了哭泣。

他的回答肯定是這樣的。自己當初選擇這個男人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的性子,也只有這樣的男人才值得自己與之生死與共。

她緩了緩情緒,方道:「好。我知道,有些東西對你而言,比生死更重要。但你也要知道,沒有什麼東西比你對我更重要。既然如此危險,那我陪你一塊去,咱們生,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張延心下一痛,輕輕捧起楚寧猶帶淚痕卻神情堅決的臉:「別傻了,還有孩子,你怎麼能拋下他們?我對不起你。」說完這一句話,張延猛地掙脫楚寧的懷抱,轉身離去。

楚寧愣愣地站在屋內,眼看著丈夫的背影,漸漸消失。

那熟睡的嬰兒彷彿受到什麼感召一般,忽地驚醒,大哭起來。

左家在西北一帶根深蒂固,幾近有呼風喚雨之能,做事也一向囂張至極。只看這左家別院,門口的石獅子竟然比封州衙門前的一對還要大上一半。

張延嘆了口氣,單憑這一條明顯僭越的作為,便可知這左家在封州的勢力大到了何等地步。而今天,自己要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龐大無敵的巨物——或者是兩個!

這次他是一個人獨行,並沒有帶兄弟們一同辦案,甚至沒有告訴過他們自己的推測,包括自己的左右手白千帆。原因很簡單:做捕快十餘年了,他還是頭一次失去了自信——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判斷,而是不知道憑自己的一腔熱血,這一次是否能夠伸張正義。

要知道,如果一如自己的推測,那麼這樁案子不論多麼荒謬,但現在它所牽扯的,已不僅僅是幾個涉案人的生死榮辱,而將直接影響到這兩個豪門世族的生死存亡!無論玉家還是左家,都決不會坐視他張延翻出真相,讓這兩家落於覆亡的境地。

只憑自己這小小的捕快,能否孤身對抗兩座沒有退路的龐然大物?

從理智上,他知道,不能!所以他才不讓自己的兄弟牽扯進來。但是他自己依舊是要來的,他已沒有退路,因為他的身後有四個字——「國、法、公、道」!

即使明知事不成,也要去做,即使明知會身死,也要盡最後的一分力找出真相,洗雪沉冤。只有這樣,才不枉人叫他一聲「張神捕」,才不會玷污了城門前那把猶自雪亮的斷刀!

即使死,也要告訴別人,世間還有公道,還有人在不惜用鮮血來捍衛這公道!

左家正廳內,一桌豐盛的酒宴,玉肅和左鋒這對親家正在推杯換盞,相談甚歡。玉君寰和幾名左家長老在下首陪坐,笑語晏晏,讓人絕對想不到就在前天,這些人還是彼此不共戴天的仇敵。

忽然,一名左家子弟悄悄走入,看著滿屋的客人,稍稍猶豫了一下,方才高聲稟報道:「張延拜庄!」

眾人聞言都是一愣,玉肅和左鋒則交換了一下眼神。

左鋒壓下內心隱隱的不安,笑道:「有請!」

門環響動,張延慢慢走進,玉肅和左鋒率先站起,其他諸人自然也只好都站起迎接。

玉肅大笑道:「哈哈,說曹操曹操到,就在剛才,我還和左前輩商量怎麼去謝你這個大媒呢!」

左鋒也微笑道:「是啊,這次多承張大人了,先是迅速查明真相,為寒兒報仇,幫我們挫敗了天殺盟的陰謀,又為憐兒做媒,找到了一個如意夫婿,老朽真是不知該怎麼感激張大人才好。來來來,先坐下喝杯水酒,他日我還要登門拜謝的。」

張延也不推辭,揀了個沒有人的位子坐下,自有侍女添筷斟酒。

張延舉起酒杯,道:「玉大人和左前輩不必客氣,做媒這等舉手之勞的小事不值一提。說到破案,張某倒是無比慚愧。這狀元被殺一案尚未偵破,張某不值前輩如此誇獎。」

此言一出,酒宴的氣氛頓時凝重起來。

張延猶若未覺,繼續道:「此次張某前來叨擾,正是有一事關係破案甚重,特想請左前輩和玉大人幫忙。」

左鋒沒有接話,玉肅倒笑道:「哈哈,我還以為什麼事呢。人生有酒須盡歡,如今是私宴,我們不談公事可好?」

張延冷冷道:「張某此來,就是為了公事。我就直說了吧,玉君寰和左憐與這件兇殺案甚有關聯,本捕要帶他們回去問話,希望二位能行個方便。」

玉君寰的臉色於瞬間變得慘白。

下首一位中年人「砰」的一聲拍案而起。

張延認得此人乃是左家堡長老之首左修恆。近兩年來,左鋒足不出戶,左家的大部分事務便是此公作主。

左修恆怒氣沖沖,正要開口,卻見左鋒沖他微一擺手,只得悻悻坐下。

左鋒衰弱的聲音響起:「張神捕是在開玩笑呢,還是故意要攪我左家的喜事,欺我左家無人呢?」說到最後一句,已是聲色俱厲。

張延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當即不急不徐地接道:「前輩不要生氣。若非迫不得已,在下也不願意打擾新人。只是大案驚天,事關國法,想前輩為人,朝野、江湖無人不尊,自然不會公然仗勢、庇護兇嫌吧?」

左鋒沒有說話,一邊的玉肅道:「張神捕查案如神,玉某一向佩服,只是如今一看,卻實在讓人齒冷。莫非張神捕以前查案靠的就是這樣無憑無據地跑到清白人家,抓人回去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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