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疑雲 第五節 白夜

七月十四,傍晚。

自那晚與任平生一場大戰之後,秋聲振便彷彿消失了一般,再未現身。眾人只能一處處地慢慢搜將過去,轉眼間已是他們進入這小谷的第四日了。

白夜潛行躡蹤,儘力不讓前方那人發現自己的蹤跡。

江湖並不是一個絕對公平的地方。總有這麼些人,他們生來就能夠輕易練成別人終生難成的武功,輕易通過讓一般人痛苦無望的難關,輕易得到別人花費一生也未必能見到的珍寶。這些人是上天的寵兒,也是江湖傳奇中永遠的主角。毫無疑問,七兄弟中的大多數人都屬於這一類。

而更有些人,風雲際會,天地鍾秀,似乎出生就是為了站在世間的最頂端俯瞰眾人。九字江山白衣侯,一蓑風雨任平生,便是這類讓諸神都忌妒的存在。

但白夜與這些人都不同。他沒有過人的天資,也沒有傳奇的際遇。自從七歲成了孤兒後,他是從最低層一步步摸爬滾打走上來的,他的每一步都浸透了在江湖傳奇中絕對不會出現的骯髒和殘酷。

冷眼江湖,多少年的風吹雨打,讓他對人性有著比一路順風順水的兄弟們多得多的了解,也正因為這樣,當他遇到這群猶自無染的兄弟們時,也比其他人更為珍惜這份濁世江湖中難見的兄弟之情。

他今年只有二十六歲,比凌霄還小了幾個月,但是在一眾兄弟中,卻顯得最為穩重,連大哥任平生都承認,很多時候,白夜比他更像這群兄弟的大哥。

其實他一向服膺大哥,但是這一次,他卻總覺得大哥過於理想化了。

雖然他也珍惜這份得之不易的兄弟之情,也不願懷疑兄弟,但是多年在江湖上廝混的經驗讓他對人性有著和大哥截然不同的認識。

激情的誓言會被時間漸漸磨滅,堅如磐石的情感也會被慾望慢慢湮沒。他不能把兄弟的安危押在這茫然的信心上。

如果真的有人……如果真的有人背叛了這份兄弟之情,白夜暗暗下了決心,那一定是自己把他揪出來,讓他對七弟的亡魂懺悔!

前方那人突然止住了腳步。白夜翻身躲入草叢中,身形輕靈如狸貓,甚至未曾讓雜草起一絲波瀾。

那人站定後便不再動,卻不是發現了白夜,倒似在等什麼人。

風聲掠過,一襲白袍緩緩落在一棵巨大的松樹上。

任平生悚然驚醒,那本已許久不曾出現的噩夢再次冒出頭來。那不安究竟是為了什麼?自己到底忽略了些什麼?任平生彈身而起。

突然,秋聲振現身在一直被追蹤的那人面前,白夜雖有心理準備,仍是吃了一驚。此刻,沒人比他更希望自己此前的猜測是錯的!但看這二人姿態,任何人一看便知,他倆決不是敵對的形態。

白夜下意識便要呼喊同伴,卻立刻發現此時已走出了哨聲能夠傳遞的範圍,心下暗恨。這人做事果然從來滴水不漏。

二人並未沉默許久,秋聲振揮手扔過一個指肚大小的瓷瓶:「你運氣還不錯,這東西居然沒被水沖走。」那人接過瓷瓶,仍不說話。

秋聲振轉身欲走,卻見那人猶自站立不動,當即又轉回身來道:「你似乎有話要說。」那人沉默片刻,方道:「我有些奇怪。」

「哦?」

「其實你有過很多機會,完全不必做這麼多就可以把他們全部解決,可是你卻都放過了。依我看來,你這些日子的行事實在亂七八糟。」那人說話毫不客氣,秋聲振也不以為忤,徑自點了點頭。

那人續道:「當日你在橋上故意把任平生放過去;後來你追蹤而下,他們並不知曉,戒備鬆懈,正是逐一擊破的好時機,你卻現身示警;之後你還聲明我的存在,若非我掩飾得好,多年來的辛苦就一夕白費了。」

秋聲振輕笑一聲道:「這才是你最擔心的事吧?若是讓任平生知道了你的身份,他們可能會放過我,但一定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不過你放心,他們沒機會了,事情馬上就會結束,你的任務也要完成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秋聲振一笑,竟在樹冠上緩緩坐下:「諸神留給我們七宗原罪,以之為人,其中之一便是猜疑。你不覺得看著他們互相懷疑直至崩潰,很有意思么?反正都是要解決,為什麼不把一切弄得有趣一點呢?」那人一時沉默。

秋聲振頓了一頓,語聲轉為低沉:「其實,是因為我和人打了一個賭,我真的很想知道這場賭局的輸贏。」

那人沒再繼續問下去,轉身緩步離開,走了兩步,忽然回頭道:「有句話其實我幾年前就想跟你說。」秋聲振很感興趣地抬起頭道:「哦?」

「做回你自己吧,再怎麼學,你也終究不像侯爺。」

那人和秋聲振已離開一炷香工夫,白夜卻猶自伏在原地一動不動。雖然方才出人意料的景象讓他驚疑不定,更讓他迫不及待想要把一切告訴兄弟們。但多年廝殺生涯培養出的直覺告訴他,現在還很危險。

又過了片刻,確定二人已經走得不見蹤跡,白夜方才緩緩站起。

一定要馬上把這消息告訴大哥,告訴兄弟們。希望不要太遲!

白夜方要飛身而起,卻聽一個柔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的警覺真強,如果你能再多等一會兒,我都忍不住要佩服你了。」

彷彿可以感覺到對方開口時的吹氣已近到拂過自己的耳朵,那聲音低喃如耳語,可在白夜聽來卻宛若晴空霹靂。但白夜畢竟是江湖上小一輩中的佼佼者,雖慌不亂,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猶自拔天而起。

劍氣如烈陽騰空,毫無徵兆地自左方空中出現,襲向白夜左肩。原來秋聲振早就發現了白夜的存在,方才看似離開,其實繞回原地,一直在白夜左方視線的死角內盯著這獵物,直待他準備離開時才行發難。

白夜自知武功比不上秋聲振,但他自小到大廝殺的經驗卻非常人可比,眼見劍勢酷烈,當即一咬牙,瞬間定下應付之策。就見他不擋也不閃,全神功力仍舊凝集在雙腿上,身形比方才快上一倍,直朝右方飛去。

血光飛濺,白夜的左臂被這一劍齊根砍下。他似乎早預料到這個結果,竟似絲毫不覺一般,猶自向前飛奔,瞬間便消失不見,只有那一路淋淋洒洒的血跡證明了方才一劍的戰果。

秋聲振也沒料到白夜竟勇悍至斯,站在樹上徑自愣了愣,方才回劍入鞘:「有意思,看在你讓我吃了一小驚的份兒上,我給你個機會,看你能不能活著見到任平生。」

斷臂的劇痛讓白夜幾度都將頹然倒地,但是另有一股力量卻支撐著他繼續前行。

不行,就是死了,也要先把消息告訴大哥!

他是卧底,必須通知大家……

恍然間他只覺得意識已經開始模糊,路邊飛速後退的樹木彷彿都罩上了一層薄霧,視線的焦點不停左右晃動。

不行,要堅持!

大哥,要小心,他是敵人……

寒光一閃。白夜驟然看見了一幕詭異的情形。

——來人忽自前方疾沖而出,身形交錯間出手如電,腳步卻未稍停,已與自己擦身而過。自己此刻方才看清他的模樣。

他正背對自己,為何自己卻能看到他的面容?

兄弟們,要小心啊……

任平生飛身而至,卻只見三弟血濺五步,身首異處。

晚了!任平生仰天長嘯,聲音悲愴如孤狼,兩行清淚緩緩流下。

天色將亮未亮,滿月猶自清晰可見,日頭卻是一出山便被一層羅帳般的濃霧籠罩,暗淡得甚至不能如往常般掩蓋住清冷的月光。赤日和圓月竟然同時出現在天空上,那情景看上去說不出的詭異,配合著幾若實質般侵襲著諸人的濃霧,一時間竟讓人只覺此地已非人間。

七月十五,鬼門開。諸鬼日行。

白夜被葬在豐十一的墳側。二人長眠之所正是那日豐十一遇襲喪生處的一邊。滿地的血跡方被那夜的暴風雨沖刷乾淨,轉眼間竟又有新的血痕讓眾兄弟們黯然神傷。

任平生四人站在白夜墳前,均自沉默。

回想當年,七人群英聚會,聯劍江湖,鋤強扶弱,何等意氣風發。誰知在這小谷中,短短數日,竟有兩位兄弟天人永隔。

凌霄心下最是惻然,除了因為與其他兄弟一般無二的兄弟之情之外,更有一分無法言表的愧疚折磨著他的內心。

那日,我曾經懷疑過他——懷疑過這位好兄弟。

時間會慢慢磨平傷痕,凌霄一直這麼樂觀地認為。自那夜任平生為大家挑開心結後,他雖然有著一份默默的歉疚,卻總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份傷痕會逐漸淡化。誰知上天竟再不給他機會,白夜竟然就這樣逝去,讓這份心結永遠沒有解開的機會。

四人誰都沒有開口,這接連的沉重打擊,讓他們一時失語。他們只能默默看著兩座新墳,心下無聲地吶喊著一個灼燒心臟的誓言——

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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