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疑雲 第四節 顏芷煙

驀然回頭!身後一隻不知名的鳥雀被這轉身的風聲驚動,怪叫著划過視野。

寂靜無聲,雖然知道兄弟們其實都在這小谷中,只要一聲呼哨便可聚集,但不知為何,此刻顏芷煙竟有種奇異的感覺——彷彿這片密林、這個小谷,乃至這個天地間,都只剩下自己,只有自己的心跳聲為伴,只有自己一人行走於其間。她不知道,其實這種感覺,叫孤獨。

顏芷煙名門出身,可以說自幼是被捧著長大。藝成後甫入江湖便跟隨了自己傾慕的大哥,聚集了這一群兄弟,聚嘯山水中,行俠天地間,哭過笑過,傷過痛過,愛過恨過,但在一眾兄弟的環繞中,她從沒體驗過這一瞬間的感覺。沒體會過這種沁入骨髓的,孤獨。

為什麼?顏芷煙想不出理由,或許是不願想出那些理由,那些讓她在面對眾兄弟時仍感到不可抑制的孤獨的理由。

她想起了曾經聽過的故事——幽暗的叢林里,一群誤入其中的豪客,一個個被暗藏的敵人獵殺,直至最後也沒人能看到恐怖的敵人……

顏芷煙只覺手心沁出了細微的汗珠。恐懼悄悄纏繞住她的心臟。

就在此刻,左側一聲輕響,顏芷煙大喊一聲,轉過身來,滿把扣著的金針便待發出,卻聽一個低沉的聲音道:「是我!」

「三哥?」

白夜緩緩自林中走出。

日頭漸漸西移,倦鳥一隻接一隻地飛回。一片片陰雲浮上天空。

和顏芷煙並肩走在回程的路上,白夜一如既往的沉默。顏芷煙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說,二人便這樣靜靜地走近兄弟們的宿營之地。

白夜驟然開口:「老七是死在自己人手上的。」語音不高,聽在顏芷煙耳中卻不啻驚雷:「你說什麼?」

「老七屍體周圍雖然有劇烈打鬥的痕迹,看上去像是在搏鬥後敗亡的。但我仔細看了老七的傷口。

「老七身上兩處致命傷,一處傷及肺腑,一處割斷喉管。第二處暫且不說,第一處傷痕乃是從脅下三分處刺入。此處有兩臂護佑,一般在戰鬥中很難被刺中,且老七的傷口光滑平整,毫無破裂,顯是毫無掙扎。

「若說正面對敵,能一招刺中這等要害,且讓老七毫無能力反抗,只怕白蓮教主親至,或是白衣侯出手也做不到,秋聲振更是不可能。

「那便只有一種可能。在面對我們自己兄弟時,老七會毫不防備,所以被一劍斃命!」白夜的聲音並不高,卻似乎帶著一股讓人心臟都凍徹的寒意。

說話間,二人踏入營地。顏芷煙只覺得身體似乎都已不是自己的,只是在那兒愣愣地聽著,不願去咀嚼話中的含義。

待走到一個角落裡坐下,白夜的聲音略微壓低:「雖然我不願承認咱們瞎眼看錯了人,但我相信,那天秋聲振說的並不是虛言恫嚇,咱們兄弟之中,確實藏著一個敵人。」

顏芷煙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反駁白夜。

不是真的,你那是胡亂推測。我們兄弟中決不可能有敵人。我們可是生死與共的兄弟啊!想想無數次的共醉狂歌;想想燕山血戰倖存之後相互攙扶著站立起來的微笑;想想那一次又一次捨命護衛彼此的情誼;想想面對強敵時大家一起喊出的「生為兄弟,不離不棄」;想想……

無聲的吶喊,有無數的理由可以來駁斥白夜的推測,但顏芷煙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也許只因為她自己的內心深處,也存了一點點的猜疑。

一點點就夠了。猜疑這種東西只需要紮下一點點根來,就可以慢慢長大,在你不知不覺間纏繞滿心靈的每一分空隙,到你驚覺時,已經完全被它俘獲。

顏芷煙耳邊聽著,只覺得白夜的話似乎正從某個縹緲的時空悠悠傳來,絲毫沒有真實感:「我相信兄弟們,所以更不能容忍背叛。我一定要親手把他揪出來,為老七復仇!」

白夜的感情似乎也稍微平復了些:「這件事我只對大哥和你說了,其他人我都信不過。大哥依然不信兄弟們會有叛徒。我一個人也要把兇手揪出來,你日後要自己多加小心。在事情未查明前,誰也不能相信。可惜沒能在現場找出太多線索來,唉。」說畢轉身欲走。

顏芷煙的神思依舊茫然,順口問道:「你為什麼會信任我?」

白夜一愣,旋即回身,陰陰道:「因為只有你沒有可能。七弟是被刀劍殺死的,咱們兄弟中,只有你的武器是度魂金針,不用其他長兵刃。」

顏芷煙雙手抱著膝蓋,俏麗的容顏毫無血色,雙目無神地在營地里掃動:二哥凌霄盤膝坐在篝火邊,正全神貫注地翻弄著正在燒烤的野雞;四哥欒景天一如既往陰沉著臉隱在陰影中;三哥白夜說完那番話後便一直獨自一人坐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麼……少了活潑爽直的七弟,營地似乎一下子就冷清了下來。

難道、難道真的有一個兄弟,利用了彼此之間珍貴的信任,把手中的鋒刃刺入了毫無防備的七弟?只要稍一想這種事情,顏芷煙便感覺到一絲眩暈。

究竟是誰!

二哥凌霄?這個永遠起居豪奢、揮金如土的貴公子?這個武功奇詭、智略過人,卻隱藏於大哥陰影下的青年?

四哥欒景天?這個陰沉冷酷,可以一劍刺殺垂死七弟的劍客?永遠用理智算計,被大哥稱為兄弟之腦的高手?這個永遠不讓一絲感情外露的怪人?

還是,白夜?三哥白夜。他主動告訴你疑點,但又焉知這不是他挑撥離間、製造恐慌的手段。焉知他會不會也在對別人說:「顏芷煙很可疑……」

仔細想想,兄弟中誰的面目最模糊?誰的過去最不為人知?誰的存在最容易讓人忽略?

——自然是三哥。

江湖人崇敬一蓑風雨任平生,津津樂道凌霄豪奢洒脫的作派,驚異於欒景天竟能讓白衣侯親口稱讚「謀略無雙」,忌妒魔刀豐十一小小年紀便取得的武功成就,甚至也流傳著顏芷煙醫道通神的傳說。就連同那「英年早逝」的五哥,都一併是江湖人口中的傳奇。

但誰知道白夜呢?誰知道他做過什麼?大家提起來,最多是:「哦,白夜啊,七兄弟的老幾來著?哦,對了,我見過他們的大哥……」

白夜的年紀比之凌霄還要小著幾月,卻總給人一種飽經風霜的感覺。提到過去,他總是一句「很普通」便帶了過去。每當醉酒,他也總是在邊上清醒地看著這群似乎比他要小許多的兄弟們胡鬧,如同是一位看顧著小兄弟的大哥。

——或者說,像注視著自己獵物的獵人?

顏芷煙猝然一驚,自己怎麼會想到這些?難道不知不覺間,那猜忌真的已經開始生根?

天色愈發陰沉了,烏雲越壓越低,似乎已經直直逼到人的頭頂。

此刻,心亂如麻的少女分外想念自己的情人,那個她唯一還能無條件信任的人。大哥,你在哪啊?

環顧四周,大哥卻不知去了哪裡,還沒有回來。

一滴雨點正正落在顏芷煙的額頭上,冰冷的觸感讓她精神一振,忽地就想起些事來。

白夜方才說現場沒能找出更多線索。不對,現場應該還有線索:

——腳印。

當日大家悲痛於七弟之死,而且都先入為主地以為兇手是秋聲振,所以誰都沒有細想。但如果兇手不是秋聲振,那他既然和七弟交過手,一定會在現場留下痕迹。

雖然經過了眾人的踐踏,但只要仔細查看,分析七弟的出招情形,也就不難辨認出那些敵人與七弟交手時留下的腳印。而這,便可能是最終足以證明一切,或者,推翻一切的證據!

幾點雨滴慢慢連成了線,墜在嫩葉上,旋即又從不堪重負的綠葉上滑下,落在沉思的少女身上。

顏芷煙驟然起身。不能再等了!她本打算待任平生回來,再一同去勘察現場,可眼見大雨將至,而任平生依舊未歸,若是再不去,待雨下過之後,那真是什麼痕迹都沒了。咬了咬下唇,顏芷煙終於還是沒能下定決心另找一人陪自己過去——也許白夜所說的話真的起了作用,此刻除了任平生,她不敢相信任何人。

也罷,就自己去!

眼見眾人未加註意,顏芷煙輕輕挪移,消失在夜幕之中。

任平生背靠著一棵合抱粗的巨樹,雙目微閉,靈感藉由草木之靈,一時間近乎提升到另一個等級,周遭三十丈內,蟲鳴草動,盡在心中。

可惜沒用,任平生暗嘆一口氣,收了功力。還是找不到那不安的來源,那種似乎潛伏在濃密夜色中,嘲弄著、窺探著自己的不安源頭。

任平生有些疲憊,緩緩閉上了眼睛。

如那日的噩夢重現,驟然之間,那種詭異而恐怖的不安又一次強烈地浮現在他腦海中。似乎是有一個神秘的聲音正在呼喚自己,又似乎是一個微弱的生命在朝自己呼救。

那種感覺如此強烈,任平生猛地站起身來,憑著那一股直覺飛身朝著不安的源頭搶去。

顏芷煙小心地繞過那一片猶自凄紅的草地。

斷斷續續的小雨似乎有變大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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