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疑雲 第三節 豐十一

他是我們的朋友!

日後縱馬江湖,每當想起這句話,少年的心中仍無法抑制地泛出一絲絲溫暖。也許,自己一生中最值得慶幸的並非是可以在修羅場中活下來,而是當自己走入江湖時,最先遇到的是這群兄弟,是大哥任平生!

十七歲,少年第一次走出了那間自小長大的屋子。在那一瞬,早已習慣幽暗燈光的雙目幾乎被燦爛的陽光立時刺瞎。

跌跌撞撞,少年走出了深山。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也許找個地方住下來,也許四處看看,或者也許再去找些人,讓彎刀再次染血,讓身體體會那戰慄的快感!

少年餓了,憑著野獸般對食物的直覺,他走向路邊的茶棚。

那是一個簡陋的茶棚,孤零零坐落在荒無人煙的驛路中央,三兩個孤零零的旅人慢慢品嘗著旅途的孤寂。

「我餓了。」

店家看著眼前衣衫襤褸的少年,生活的重擔早已磨平了他僅有的一點同情心:「去去去,看你的窩囊樣子,餓死算了!」握住了刀柄,從未和世人打過交道的少年準備用最直接的方法解決問題。

「他是我們的朋友。老闆,請他這邊坐!」

他是我們的朋友!就是這七個字,江湖上少了一柄肆性而為的魔刀,一群為著理想聚集在一起的年輕人多了一個小七弟,而少年也終於擁有了親人,一群可以笑之罵之,可以共酒共醉,可以在戰鬥中安心背對,可以在他們的守護中安心入睡的兄弟!

兄弟間幾乎無話不談,但有些心事,少年卻從未告訴過別人。那心事關乎他的六姐——顏芷煙。

當他們七人聚會,他第一次見到這位六姐。當顏芷煙帶著七分醉意,輕拍著他的頭,嬉笑道「終於有人比我矮了」時,少年面色漲得通紅,卻不是因為憤怒,而是一種從未體會過的羞澀。

從此後,少年的目光總是無法控制地移向那巧笑倩兮。女孩眉頭一皺,少年便不可抑制地想,是什麼讓她心煩?如果自己能解決的話……女孩面露微笑,少年便費盡心思地去回想,是什麼讓她高興,也許自己下次也能做到……

每當看到善良的女孩兒因為無力回天,對著去世的病人哭泣,甚至為著路邊倒斃的野貓野狗傷悲,少年便一次次地恨自己為何毫無醫學天分,無法哪怕分擔一點她的傷悲;而每當眾人出手救出無辜時,女孩兒的喜悅又讓他甚至有些感謝自己那瘋狂的「師父」,感謝這柄魔刀!

多少次生死決戰,面對強敵,少年拚死護衛著女孩,似乎如同其他兄弟們相互做的那樣。但少年心裡知道:那是不同的。我會為了保護兄弟不惜生命,但如果你有事,我一定不會獨生……

有一次,縱酒狂歡之後,大家借酒起鬨,一定要六姐說出她心中理想的夫婿是何模樣。少年躲在一旁,似乎不屑參與這撒酒瘋般的胡鬧,心卻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

六姐平日向來羞澀,但一旦醉酒後卻像換了個人一般豪放不羈。聞聽眾人起鬨,她也不似素日般臉紅,只是笑眯眯挑釁一般望向眾兄弟。

她看向我了,看向我了!少年久經生死的心臟此刻卻不受控制地狂跳不止,他想要挺胸迎向六姐的目光,卻又被一種奇異的自卑壓制著這衝動,只能悄悄跟隨六姐的目光流轉。

「我的夫婿啊……」六姐醉酒後的聲音又黏又甜,與素日的嬌脆相比更有一番風韻。那每一個字似乎都變成一滴火熱的熔岩,融入少年的血液中,讓少年有一種沸騰的錯覺。少年希望這一刻永遠不要過去,就讓這幾個字在自己的體內燃燒,讓自己永遠不要離開這從未體驗過的戰慄。他卻又希望六姐趕緊說下去,希望能聽到自己夢寐以求的答案。

「我的夫婿啊,要是……」六姐又重複了一遍,忽然,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轉向了這邊,看向少年那火一般的臉龐,之後……

少年只覺得「轟」的一聲,彷彿全身血液都倒流回心臟,從未體驗過的無力瞬間侵襲了他的全身,似乎身體不再屬於他,又像靈魂脫離了肉體的羈絆,浮游到了宇宙之外。

模模糊糊間,少年沒聽清六姐究竟說了什麼,只聽見一聲聲蒙蒙的鬨笑。從小到大,少年,第一次,醉了。

粗心的女孩和一群粗豪有餘的漢子都沒發現,有一雙目光一直默默注視著女孩,那目光中,有竭盡全力也無法掩飾的情意。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鼓足勇氣,對著六姐訴說心聲;又有多少次在夢中,六姐輕輕在他耳邊訴說著讓人臉紅耳熱的情話。可惜,當夢終於醒來,他還是那個用笑容掩蓋羞澀的少年,而六姐還是那個善良地關心著每個弟兄的六姐。

無數次地幻想過終有一日,當自己神功大成,擊敗江湖動亂的根源,挽救無數蒼生後,終於能堂堂正正地告訴六姐,告訴她這份青澀但真摯的情感。可惜少年也知道,一切都只是幻想,即使真的成功,也決不會改變什麼。因為陷入情網的少年心最是敏感,只有他發覺了,女孩那含情脈脈的目光指向——那是坐在他身邊的大哥,江湖中人的偶像,一蓑風雨任平生。

為什麼是大哥?少年無數次痛苦地思索。

如果說六姐第一次讓少年體會到愛情的滋味,那任平生便是第一次讓少年體會到親情的滋味。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讓少年明白什麼叫崇敬的人。那是高山仰止,讓人興不起爭勝之心的偉岸。

如果是別人,少年絕對不會放棄,可是面對自己最崇敬的大哥,少年不得不縮回那個孤獨的世界。

方才看到二人的親密舉動,豐十一心中雖早有準備,卻仍無法壓抑自己澎湃的感情,當即悄悄起身,跟守夜的二哥謊稱要方便,卻是走入樹林中,茫然亂走。此刻的他只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靜一靜。

密林已深,一聲驚鳥啼叫驟然驚醒沉思的少年。也許,自己應該默默祝福他們。少年苦笑著自我安慰,六姐跟隨大哥不是最好的歸宿么?

從茫然中清醒,少年這才發現自己已走出太遠,遠到甚至已看不到回去的路。回去吧,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最起碼,自己還有一群生死與共的兄弟!

明月皎潔,輝光灑下,少年驟然覺得渾身一冷。

影子被明月拉得甚長,在眼前直直伸出老遠,少年忽覺不妥。沒有任何聲音或者殺氣,那純粹只是一種無法言表的感覺。

影子太粗了!

身後沒有任何聲息,豐十一掌心沁出一層汗水,腳步卻絲毫沒有變化,依舊緩緩前行。一步,兩步,三步,第三步左腳落下,功力霎時被積聚至極點,寒光驟閃,魔刀盤旋著斬向身後那無聲的不安。

「錚」,金鐵交鳴。一襲白衣猝然而退。

魔刀刀法可能不是天下最強,但絕對是江湖上最快。秋聲振自恃潛行躡蹤之術天下無雙,卻忽略了這從修羅場中活下來的少年野獸般的直覺,猝不及防之下,刀劍相交,饒是他劍術高絕,擋下這一刀,卻被這一刀之勢擊退三丈,喪失了突襲的最好機會。

秋聲振一退便進,笑道:「果然不愧魔刀之名,你來,我讓你做副樓主。」說話間劍勢暴漲,瞬間便把豐十一的刀光壓了下去。

豐十一武功雖高,和這一代梟雄相比終究有差距,幾乎瞬間便落入下風,彎刀苦苦支持,欲待回口幾句,卻被那汪洋般的劍勢壓制,胸悶至極。他心知二人武功相差實在太遠,若無救援,只怕今日無幸。

這時,卻聽一個悠然的聲音響起:「那不知樓主給任某安排了什麼職位!」那聲音初起時猶在十數丈外,說到「任某人」三字時,一道幽暗的刀光已然加入戰團。

長刀攻至,刀光不長反聚,刀身一如頑鐵,與秋聲振暴漲的劍光恰成強烈對比。豐十一隻覺壓力一輕,自知已從生死路上走了回來。

任平生與秋聲振纏鬥一處。豐十一死裡逃生,不知為何,心下竟毫無喜悅之感。看著大哥與那方才壓得自己無力還擊的長劍斗得旗鼓相當,少年的心中泛起一陣陣五味雜陳的感覺。可只是稍一愣神,他便拔刀攻上,掠過任平生身後,欲與大哥合力,攻向那恐怖的強敵。

就在身子衝過大哥身後的瞬間,豐十一隻覺手中魔刀竟然發出一陣陣渴望鮮血般的嗚咽之聲。

——大哥的後背正對著我,絲毫沒有防備,如果我出刀……

如果我出刀……只是短短一瞬,豐十一已掠過任平生身後,誰都不知道在方才那一瞬,他心中讓人戰慄的想法。

眾兄弟中,本就數任平生和豐十一二人武功最高,此刻二人合力,秋聲振逐漸被壓制。十餘招後,秋聲振一聲長笑:「再會!」長劍一個虛招,就欲退走。二人方佔到上風,如何能容秋聲振從容離開,當即也不答話,均自發力追擊。

此刻三人所戰之地靠近山崖邊緣,秋聲振直朝一處凹谷退去。二人不及多想,發力猛追,眼看堪堪追上,驟聽秋聲振一聲長笑,劍光暴漲,卻是擊向山壁。卻聽轟隆一聲,二人駭然抬頭,驚見一塊巨石沿山壁滾下,直朝二人砸來。

若是平日,這等陷阱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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