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聽得見歌聲、看得見畫面 捜查圈外的條件

閣下

之所以只寫了「閣下」二字卻空著姓名,主要是我至今仍在猶豫該寄給誰。或許會填上警視廳某搜查官的名字,抑或理所當然地填上律師的名字,再不然就這樣任其空白。在沒寫完這封信之前,我還無法作出決定。

況且我還不太確定究竟要寫成信還是手記。如果寫成信函,行文未免太過複雜,有點失禮,如果當做手記,預設收信人的文體又過於個人化。索性讓這篇文章介於這兩者之間吧,應該也沒什麼關係,而且這樣更能意有所指。

要寫這個,就得從昭和二十五年(一九六〇年)的四月談起,距今七年。

當時我任職於東京某銀行,三十一歲。公司在日本算是一流銀行,單身的我對生活狀況毫無不滿,每天都過得有趣,對未來也和―般人一樣抱有希望。

我在阿佐谷車站後面租了一間房子,和妹妹同住。那時那附近有一小片雜木林,不過不知道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如果勉強嗅聞,多少還能嗅出幾分武藏野的天然氣息,每天搭車上班的生活對我來說十分愉快。

我妹妹名叫光子,當年二十七歲。她十九歲那年結婚,眼看著戰爭即將結束時丈夫卻戰死了,是個不幸的戰爭未亡人。我只有這麼一個妹妹,遂把她接來照顧。幸好她沒有孩子,我總是暗自留意,看有沒有適合她的對象,想讓她再婚。

妹妹天性開朗,總是一邊唱歌一邊在廚房整理或洗衣服,有時候我嫌吵還會罵她兩句。我從銀行下班後,只要一走到家附近,總會聽到《從上海回來的梨琉》之類的旋律。當時這首歌剛開始流行,妹妹很喜歡。有時候我和也住附近的同事笠岡一起下班回家,聽到時還真有點不好意思。

「哪裡哪裡,開朗活潑是好事呀!」

笠岡說完便看著我笑了,他四十二三歲,不是我的頂頭上司,是另一課的課長。因為我們住在同一個方向,所以經常一起上下班。

「喂,你都這把年紀了,還好意思大聲唱歌,別鬧了好不好!」

我剛關上格子門,便站在玄關處對妹妹怒吼。光子吐吐舌頭。

「哎喲,我真有那麼老嗎?」她說。

「對呀,女人年近三十就算老太婆了。」

「討厭!幹嗎多算人家三歲。你知道嗎?還有很多人喊我小姑娘呢!」

光子說得沒錯,可能是因為身材嬌小吧,她看起來的確比實際年齡要小。也許是因為婚姻生活短暫,她的個性還有些幼稚,穿起花哨的洋裝倒也很合適。

「說這種話會被人家笑話哦。剛才就是,我和笠岡先生一起回來,走到巷口就聽到你那大嗓門,人家都苦笑了呢!」

「哎喲,怎麼可能。」妹妹說,「笠岡先生還誇獎過我,說我歌唱得很好聽呢。他好親切啊,他還說第一次看到我時,以為我只有二十歲出頭呢。」

「哼,你少得意了。」

我感到很不快。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妹妹,另一方面是對不知不覺竟和我妹妹熟到會說這種話的笠岡有點不悅。有人瞞著自己在背地裡做事,多少總會讓人不快的吧。

況且,這個笠岡雖已四十齣頭,卻是個濃眉大鼻、看起來精力旺盛的男人,之前就曾聽說他多次出軌,讓妻子受了不少委屈。看來還是防著點好,一旦發現什麼徵兆,一定得警告妹妹。

從那時起,我便不動聲色地暗中觀察,不過一切並無異樣。既然毫無問題,我自然也不好再啰嗦什麼,反而覺得自己瞎操心,錯怪了好人。

又過了幾個月,到了六月底。某天光子吃完早餐後對我說:「哥,後天是輝南的忌日,我好久沒去掃墓了,想回鄉下一趟。」

輝南是光子的亡夫,這裡的「鄉下」指的是山形。光子的確有兩年沒回去了。

「也是,好久沒問候人家也不好,那你去吧。」

我爽快地答應了。當天還從銀行預支了薪水交給光子。

「不用啦,反正我也用不到什麼錢。」

光子客氣地推辭,但我還是硬塞到她手裡。事後回想,或許算是一語成讖吧。

隔天早上,光子神采奕奕地走出家門。可能是很高興吧,天還沒亮她就起床準備,又哼唱起那首《從上海回來的梨琉》。不過,她這次沒敢唱得太大聲,我也就沒罵她。我正好要去上班,便跟她一起走到新宿車站。

「再見。」

她站在月台上,對擠進開往東京的滿員電車中的我揮揮手,夏日的朝陽照亮了她的半邊臉。

那天,是我最後一次看到活著的光子。

光子就此失蹤了。

我在一個星期之後確定了這一點。我發了一封電報給她在山形的婆家,對方回覆說光子根本沒來過。我不禁愕然。

為謹慎起見,我又搭快車去了一趟山形。她的確沒來過,對方也是一臉憂慮。我們商量之後決定我馬上回東京去警視廳報案。我把她的年齡、身高、體重、離家當天的穿著等詳細特徵,附上一張近照一併交給警方。腦海中不停浮現不祥的景象,不安與恐懼令我夜夜無法入眠。對於報警尋人,我一半期待一半其實已死心,警方正忙著處理更重大的案件,我不認為他們會認真到為了這種小事費神。

對於光子離家的原因,我毫無頭緒,之前也看不出任何跡象。如果她真的失蹤了,那絕非出於自願,一定是遭人挾持。我很後悔為何讓她一個女孩子單獨出遠門。可話說回來,她都二十七歲了,不需我隨伺在側。不過如今回想起來,沒陪她一起去似乎是個嚴重的錯誤,我非常後悔。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只能作最壞的打算。我急忙訂了三份報紙,每天搜尋社會版,心裡雖然害怕,卻還是強迫自己去看。

大約在光子離家後的第四天吧,早晨上班途中我遇見了好幾天沒碰面的笠岡。

「這陣子令妹不在嗎?我看你家的門總是鎖著。」他問。

「對,她去鄉下了。」

「哦,哪裡的鄉下?」

「山形。」

那時我還不知道光子失蹤,像往常一樣和笠岡並肩抓著電車吊環,一邊閑聊一邊同赴公司。

等到確定光子下落不明時,笠岡也曾來安慰我。不過因為同事們都知道這件事了,所以他的慰問之詞也跟其他人沒兩樣。

「聽說令妹好像出事了。」他一臉關心地低聲說道。

「不好意思,讓你操心了。」

「你向警視廳報案了嗎?」

「嗯,已經報案了。」

「光報案還不行,如果認識上頭的長官,拜託人家關照一下,警方會處理得更積極哦。」

他如此建議。然後安慰我說光子是個開朗的好女孩,希望她能早日平安歸來。

我接獲光子的消息是在她離家後的第二十一天,也就是我報警後的第十天。報案果然有效。

「I縣的Y分局通報,有一名死者疑似令妹。由於不是謀殺,因此那邊沒送照片過來。你要去看嗎?」負責此案的警員對我說道。Y鎮是北陸著名的溫泉勝地,方向正好與山形相反,所以我有點遲疑。

「死者的相貌、體型、衣著都與你提供的資料很像。聽說對方是在溫泉旅館中猝死的,由於身份不明,所以由當地鎮公所代為下葬。」

聽了這些話,我終於下定決心去一趟Y鎮一探究竟。我搭夜車出發,翌日下午抵達。

這個溫泉區三面環山,有一彎溪流流過,因某首民謠而出名,而現在卻成了我的傷心地。在鎮公所職員的引導下,我看到了從公墓一隅的臨時墓場里挖出來的遺體,的確是光子。雖然存放在棺材中多日的遺體已有些腐爛,但仍依稀保有一些樣貌特徵。確認之後,我不禁哭了。之後我檢查了鎮公所暫時保管的行李箱和手提包,裡面裝著洋裝、內衣、化妝品……件件都是光子的東西。

「有沒有少了什麼?」

聽到職員這麼問,我又檢查一下,只少了一樣,那就是光子平日放在手提包里的名片夾不見了。

「少了名片夾。」我回答。

職員與在場陪同者頓時面面相覷,露出古怪的表情。其中一人指著行李箱的某處要我看,名牌被扯掉了。我由這一點又想到其他東西,再次尋找一番後發現綉有光子姓名英文縮寫的手帕也不翼而飛。

之後我得知了事情的經過。原來光子在旅館裡因狹心症發作突然斷氣,她的心臟本就不好。清晨五點發作,醫師一個小時以後趕來時她已經停止了心跳。

「令妹不是一個人來的。」職員語帶顧慮地說。

其實我已大致猜到了,但還是滿臉通紅,無法抬頭面對。

我去了一趟旅館,為妹妹帶來的麻煩向大家致歉。老闆和女服務生露出既尷尬又同情的表情向我說明經過。

光子於七月一日與一男人結伴到這家旅館投宿。那是光子與我在新宿分手的第二天,所以她應該是從東京直接來此地的。當晚毫無異樣,她還說很喜歡這裡,想再續住一晚,沒想到第二天拂曉時分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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