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最愛 刪除的還原

小說家畑中立雄收到了工藤德三郎這個陌生人寄自北九州市小倉北區富野的來信。有時候畑中會收到讀者來信或明信片,有批評也有質疑,讚美倒是很少。

工藤德三郎在信上提了一些問題,不過不是針對畑中寫的內容,而是為I書店出版的《鷗外全集》(最終版)中的《小倉日記》。該書店至今為止出版過昭和十一年版與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版的《鷗外全集》。第三版《鷗外全集》以精裝本問世,標榜「最終版」,其中收錄《小倉日記》的第三十五卷是在昭和五十年(一九七五)一月二十二日發行的。

工藤德三郎還附上了《小倉日記》的「後記」影印件。這篇「後記」固然沒放在第一版里,就連第二版也沒有,在這次的「最終版」中才首度曝光。

所以,畑中也是看了「最終版」才知道有這份東西。在「後記」中有這樣一段說明:「第三百五十二頁下段第八行[日本有些書一頁排雙欄,從一頁中間分,上下各一欄。下段就指一頁中的下欄]——舊婢阿元來訪……以和紙貼覆,標示刪除,如稿本左側所示。」

習慣用毛筆寫作的鷗外,刪除時總是用墨汁畫線。寫《小倉日記》時,鷗外曾經請人用毛筆重新謄寫。但他會把那麼一大段文章貼上和紙,想必是因為要刪除的文章太長了。

根據「後記」所示,貼了和紙的那段原文是這樣的:

舊婢阿元來訪謂曰,初至夫家,從曾根停車場車行二里[這裡的「里」為日本長度單位,約為三千九百二十七米],路途頗為險惡。然家屋背山面海,景物與人皆有可觀。後山杜鵑盛開,據說時有遊客來訪。其夫婿為企救郡松江村的友石定太郎,現於東京商業學校求學,獨留老母在家。阿元嫁入後負責侍奉此母。

工藤德三郎的信暈這麼寫的:

敬啟者:

冒昧來信尚請見諒。我是住在小倉富野一隅的工藤德三郎,和企救郡松江村(現為北九州市門司區)的友石定太郎家族多少有點親戚關係。友石家正如隨函附上的影本所示,是森鷗外住在小倉鍛冶町八十七番地時,家中「婢女阿元」的夫家。

根據我個人的調查,友石定太郎生於明治二十二年(一八八九)十月十四日,乃友石類太郎的長男,於大正八年(一九一九)五月五日,以三十一歲之齡病逝於上海德國租界的同仁醫院。一生沒結過婚,始終保持單身。

友石家長輩以前做過松江村村長,家族中學者與醫生輩出,家風也相當重視幼子教育。

在鷗外家幫忙的阿元為了結婚,於明治三十三年(一九〇〇)十一月二十四日(據《小倉日記》記載)離開了鷗外家,當時定太郎年僅十二歲。而後來定太郎也不曾就讀東京商業學校。

如前述所示,阿元比定太郎整整大了九歲。三十二年九月二日的《小倉日記》中,提到木村元至鷗外家幫忙時為二十歲。之前,她曾被迫結下一樁不滿意的婚事,在忍無可忍之下逃離夫家,成為鷗外的女傭;正如閣下在《小倉的鷗外》一文中所述,當時她已有孕在身。

可是,明治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辭去工作的阿元,為何會在短短六天後的三十日拜訪鷗外,針對「夫家」捏造出這種謊言呢?鷗外想必曾經相信她的說法,才會寫在日記上,事後發現並非事實,只好貼覆和紙刪除。正如閣下的作品《小倉的鷗外》所言,鷗外家僱用的「婢女」皆非什麼好女人,不是手腳不幹凈,就是徹夜不歸、生性狡猾,老婢甚至還將白米與蔬萊偷走。其中唯有阿元誠心誠意地侍奉鷗外,鷗外也對阿元的離去深感惋惜。然而,離開鷗外家的阿元,為何還不到一個月就上門造訪,對不久前尚為舊主的鷗外謊報婚事,背叛主僕之間的信任關係呢?這一點實在令我百思不解。

況且,「從曾根停車場車行二里,路途頗為險惡。然家屋背山面海,景物與人皆有可觀。後山杜鵑盛開……」這段敘述,和實景分毫不差,唯一的解釋就是阿元的確去過松江村的友石家。

以上就是我的質疑。在您百忙之中打擾深感惶恐,閣下曾寫出《小倉的鷗外》,對於「婢女阿元」也著墨頗多,若能蒙您點撥賜教誠感萬幸。

某敬上

畑中以前的確曾從《小倉日記》中截取鷗外家的「婢女」一事寫成類似演義的文章,阿元也在文中登場。不過,他並未作過什麼深入調查。

於是,畑中給工藤德三郎寄出一封敷衍了事的公式化回信。

阿元造訪舊主鷗外時謊報夫婿之事,應該是出於女人的虛榮吧。想必是因為夫家太貧窮令她羞見舊主,因此忍不住天真地扭曲事實。

工藤對此寄來客氣的謝函。

我也這麼認為。感謝您的賜教。

畑中與工藤德三郎的來往到此為止。

然而,畑中卻仍耿耿於懷。寫給工藤的回信連他自己都無法滿意。工藤指出,現實中松江村的友石家,和「舊婢阿元」告訴鷗外的情況未免太過一致,那麼,阿元是從何處聽說友石定太郎之事的呢?

明治二十二年(一八八九),鷗外與貴為海軍中將、造船專家的赤松則良男爵家長女登志子成婚。二十三年(一八九〇)九月月底,留下懷著長男於菟的妻子,離開家鄉,之後單身長達十年。

鷗外在小倉時租住在鍛冶町七十八番地的宇佐美家,因其單身,為避嫌遂同時僱用兩名女僕。家中兵仆(侍從)入夜便返回兵營,從東京帶來的馬夫田中寅吉睡在馬房,睡在家裡的只有鷗外與女僕吉村春。鷗外起先商請宇佐美家的女僕晚上陪阿春共眠,但未持續太久。因為宇佐美家的女僕發現鷗外給女僕的工資較高,便另謀他職了。鷗外無奈之餘只好同時僱用「二婢」。

吉村春辭工後,職業介紹所替他找來了木村元。

明治三十二年(一八九九)十一月十五日,木村元的阿姨末次花拜訪鷗外。日記上是這樣記載的:

十五日。婢女阿元之阿姨末次花氏來訪。乍見之下,乃膚白高挑的中年婦人,才氣煥發。其曰,現為京都郡今井之小學教員。阿元自幼孤且貧,前此親戚代謀親事,一度勉強嫁給某氏為妻,但不久便反目離家。當時親族基於道義不允其擅自做主,力勸阿元返回夫家,阿元斷言無意複合。如今幸得侍奉主公,親族喜不自勝。然有一事不得不在此先面告主公,即阿元已有孕在身,按婚期推算,分娩之期應在明春,不知主公可願暫時收留。余允諾。

明治三十三年一月十四日,星期天。阿元之姐阿傳自門司來拜訪鷗外。阿傳的丈夫久保忠造在門司行商。

十四日,時值周日。

阿傳乃今井善德寺住持之長女。此婦生得碩長白皙、前齒微凸。阿元為次女,三女年方十四。其婿獨在學塾,據云將承襲寺職。

畑中買來福岡縣的地圖攤開一看,確實有「京都郡」這個郡名。而今井這個地方位於更往南的行橋市附近。

現在的「北九州市門司區」位於足立山所在的半島東側,北端為關門海峽,東側面向周防灘。可說是門司市的街區,有標有高爾夫球場之類的記號。此地就是昔日的「松江村」。若搭日豐本線到此地,有個下曾根車站,也就是鷗外貼上和紙刪除的那段「婢女阿元談話」中提及的「曾根停車場」。

原來如此,畑中思忖。阿元之所以熟知友石家,想必是和松江村的友石家有來往的今井友人曾帶她造訪,抑或對她描述過吧。看他對現場描述得如此細緻,估計至少登門造訪過一次。

這下,工藤德三郎信上的懷疑,以及自己的疑問姑且算是解決了,畑中想。但他依然有些納悶。

阿元的阿姨(還不確定是姑姑還是姨媽,就暫且假定為小姨吧)——在今井某少學教書的末次花,造訪鷗外時聲稱「阿元自幼孤且貧」。但阿元的親姐姐——住在門司的久保忠造之妻阿傳,卻告訴鷗外自己是今井善德寺住持的長女,阿元為次女,三女年方十四。其婿目前就讀學塾,將來打算繼承寺職。

阿姨的說法和親姐姐的說法前後矛盾。若依前者,阿元自幼孤貧,孑然一身。若照後者,阿元之父為寺廟住持,家中又有三姊妹,家庭幸福美滿。

究竟哪種說法是真的呢?再怎麼說,阿元也不可能在僱主面前故意造家人的謠吧,她的僱主可是相當於陸軍少將的政府軍醫監,第十二師團的軍醫部長。

畑中托著腮,抽了兩三根煙,默默思索。一縷青煙飄過眼前,浮現出被和紙貼住,刪除的「注」。

「後記」的「注」中記載,明治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婢女阿元辭工」。後來訂正為「婢女阿元離去嫁人」。同月三十日,記載著「舊婢阿元來訪,日初至夫家……」,以下全部刪除。

看來,木村元似乎有什麼非同小可的隱情。說到明治三十三年,已是九十年前的往事。不過,寫過《小倉的鷗外》的畑中,總覺得鷗外將有關舊婢阿元的報告「全面刪除」這件事有些蹊蹺。

畑中決定去小倉附近的今井善德寺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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