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最愛 理外之理

一般而言,某種商品銷量下滑的原因,不是品質變差,就是出現更多的競爭對手,再不然就是受眾的喜好改變、銷售渠道有缺失、宣傳得不夠勤快……任何人最後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商業雜誌亦然——撇開它的「文化性」,雜誌終究也是一種商品。因此,某種雜誌的銷量一旦變得不理想,業者應該還是會根據上述原則逐條來找原因吧。

要挽救滯銷商品,首先得改善品質,拉開與競爭對手的差距,觀察客戶的動向並轉換商品形象。其他諸如銷售渠道的缺失或矛盾云云,只要商品博得消費者的好評,經營者自然會加緊腳步尋求改進,屆時營銷活動也會辦得有聲有色。而利潤一旦增加,經營者勢必就更捨得砸下大筆營銷費了。這套理論也適用於以贏利為目的的雜誌。發行多種雜誌的R社,在社長的裁決下,決定將旗下的娛樂雜誌《J—》改頭換面,這就正好符合了這個法則。

撇開R社的其他雜誌不談,這五六年來,《J—》雜誌的銷路是每況愈下。這家公司成立於戰後,當初《J—》是該社最暢銷的招牌雜誌。說到銷路何以陷入如此窘境,既非競爭雜誌增加,也不是品質低下,而是讀者的口味改變了。隨著讀者教養的提升,從戰後那段只要是鉛字什麼都看的混亂時期延續下來的「低級」通俗小說逐漸乏人問津。若套用一般商品的說法,就是「不流行」了。

社長看中了某家出版社的高手,特地把對方挖過來當總編輯。不消說,新任總編輯對《J—》的內容與形式銳意革新。根據他入社前的意見,戰前娛樂雜誌的讀者多為小學或高等小學學歷,而現在已提升至高中程度,甚至擁有大學學歷的讀者也與日俱增。所以,娛樂雜誌也應該配合這種變化,改頭換面才是。那些強調品味與教養的小說、雜誌一直賣得很好,見賢思齊,我們也該有所改變。雖說要有激烈競爭的心理準備,但只要內容夠水準,就絕對有十足的勝券——總編輯如此大力鼓吹。正因目前雜誌不斷虧損而大為苦惱的社長也早有此意,因此雙方一拍即合。況且,社長本就有意讓他出任總編輯,便直接將雜誌的改革計畫全權交給這位新任總編輯執行了。

新官上任,首先就拿作者開刀。基於新瓶就該裝新酒的道理,舊酒非換掉不可。編輯們站在來往多年的立場,已和以前的固定作者有了深厚的情誼,深感不忍,但奉了總編的命令,只好分頭對各個作者解釋原委,轉達今後恐將暫時無法邀稿之意。作者聽了自是面露不滿,雖不至於露骨地說出「有利用價值時就竭盡所能地壓榨,一旦改變方針就想把人當破鞋扔掉」之類的話,卻也極盡飢諷之能事。編輯們也只能低頭不斷地道歉。

不過,即便如此,還是有人上門懇求,希望轉型後依然採用自己的稿子。作者須貝玄堂就是其中之一。

須貝玄堂不是小說家,只能算是寫寫隨筆的業餘寫手。他遍覽江戶時期的各式典籍,最擅長把那個時代的老故事改寫成隨筆。須貝現年六十四歲,「玄堂」是他的別號,本名藤次郎,頭上早已童山濯濯,不過打很久之前,他就習慣留小平頭。有人說他原本是遠州賓松某禪寺的僧侶,但他本人一直否定,真相如何不得而知。不過,據說他閱讀沒有標點符號和注釋的漢書都不費吹灰之力,面對龍飛鳳舞的草體古文也如看印刷體般一目十行,總之,是個博聞強識的人物。編輯們私底下都喊他「玄堂翁」或「玄堂老人」。

須貝玄堂既是此等人物,寫起江戶的考據文章自是底氣十足。然而,那種東西並不適合《J—》。於是,編輯請他將江戶時期的民間逸聞改寫成適合該社讀者的隨筆。有時候一篇寥寥三五頁,最多也不超過二十頁,當然是因編輯的要求而異。當時,玄堂還替另外兩三家雜誌社撰寫同類型文章,還將所有文章收集起來出了五六冊單行本。彼時可謂玄堂的巔峰期,但這類雜誌社如今多已倒閉,即便倖存,也因不符潮流而不再向他邀稿。如果有適合的雜誌,須貝玄堂本可成為一位別具特色的雜誌作家。可惜他既無那樣的舞台,也無緣遇上識才的伯樂。他從來不用鋼筆寫稿,鉛筆更是不屑一顧,素來都是用毛筆一絲不苟地寫作,字字方正,幾近楷書字帖。寫完後,再按頁碼把墨字淋漓的格子紙規矩排好,在右上角打洞,用搓細的紙繩串冊——而且從來不會出現錯別字或漏字。有種說法,說磨墨和搓紙繩都是玄堂那個少妻的工作。他的原配在十年前過世,現在的續弦,是從三年前開始坐鎮他公寓里那間遍布書架的房間的。面對來訪時吃了一驚的編輯時,玄堂也只是眼泛羞赧,靦腆地作了個簡短的介紹。這個新妻比他小了二十二三歲,謠傳原本是領鐘點費的女僕。她皮膚白晳,身材姣好,容貌也不差,勉強要挑剔的話,就是有些過於沉默寡言,對人不理不睬的。玄堂彷彿為了彌補這一點,對來客分外熱情、曲意討好。即便是外人也看得出,剛步入老年的他為年輕妻子神魂顛倒。

晚春某日,玄堂來到R社,拜訪過去一直與他接洽的責編細井。細井接獲總機的通報後,一臉為難。細井不只是基於責編的立場才偏袒玄堂,而是真心欣賞他。過去細井在雜誌上登過多篇他的稿子,稿費也在細井的裁奪下,比照小說稿費從優計算——本來這類隨筆的稿費通常只有小說的一半。可是,不管細井個人再怎麼欣賞玄堂的文章,在新任總編輯的方針下還是得退稿。革新是近期雜誌社內的最高方針。

然而,玄堂還是照樣寫了新稿拿來給細井看。與其說玄堂是抱著只要內容有趣一定會獲得採用的自信才送稿子過來,不如說是渴望勉強被採用以換點小錢糊口。瘦骨嶙峋、身材矮小、體重頂多四十公斤的玄堂老人,每次帶著稿子來找細井時,都強調這次是配合雜誌的新風格創作的,無論故事內容還是文筆,都很新穎高雅。但總編輯認為江戶時期的民間故事太落伍,根本不屑一顧。其實總編輯才不管什麼內容,就是執意要把原來的寫手都盡數打發走。須貝玄堂又是之前非常穩定的寫手之一,因此總編輯對他可說是鐵了心抗拒到底。

細井握著上次從玄堂那兒收下的、至今仍原封不動的信封——裡面裝著寫在格子紙上的毛筆字原稿——下樓來到會客室。玄堂誠惶誠恐地坐在椅子上,一看到細井雙手拿著信封,疲憊無力的眼神中立刻浮現出失望之情。玄堂像以往一樣對稿子寄望頗深。這些年,向來是細井去拜託玄堂寫稿,如今新方針一舉逆轉了雙方的立場,使得玄堂淪為「上門兜售」。事實上,這已經是他第十一次主動上門了。

「您的這份稿子非常有趣。」

細井對失望的玄堂說著,順手把信封放在桌上。對他來說,這項退稿任務重如巨石。

「還是不行嗎?我倒覺得故事內容挺有意義的,是文筆不行嗎?」玄堂啞著嗓子嘀咕著,一副百思不解的模樣。他會在意文筆,當然是因為他把焦點放在了雜誌改變風格後所走的「高雅」路線上。可這份顧慮反而讓他的新稿變成夾雜艱澀漢語的生硬文章。玄堂似乎以為這樣的文風就是高雅。

而細井說這份稿子讀來有趣並不光是場面話。故事大意是這樣的:

某藩有人名曰(姓不詳)彌平太,是個素來酒品不佳的藩士[藩士是對日本江戶時代從屬、侍奉各藩的武士的稱呼]。一次,門人簇擁著藩中的劍術師父大開酒宴。劍術師父同時也是藩主之師,因此眾人對其格外尊敬。此舉或許令不是弟子的彌平太感到不快吧,越喝越醉的他又犯了老毛病,不僅痛罵在座各位,最後甚至口吐粗言,自稱劍術無人可出其右,即便是師父的實力也遠不如他。門徒均難忍這口怨氣,遂言,既然如此何不當場與師父比試一番。彌平太是個年方三十的偉岸男子,師父卻已是龍鍾老者,筋骨雖粗壯,但肌肉盡失,背也微駝,嗓音低沉。不過,師父的劍技可是高人一等。門徒以為師父既已盡得劍術精髄,必可一舉制服這個可憎的狂妄男子,遂力勸師父比劍取勝一吐怨氣。然則師父再三推辭。門徒以為這是師父為人謙虛,因此更加傾慕。反觀醉漢,或以為師父怯戰吧,話說得愈發狂妄了。門人紛紛慫恿師父快點出手懲治這個無賴,師父也不好再推辭,遂抓著木刀起身,就這麼和彌平太在道場中央對峙。勝負,在門徒的圍觀下立見分曉——年邁的師父被血氣方剛的彌平太出手一擊便吐血倒地。原來,師父推辭比武並非出於謙遜,誤以為那是虛懷若谷的門人逼得師父最終無法拒絕,勉強迎戰,反而害死了老師父……

其實這個故事既可寫成武俠野史,也可寫成現代小說。但老邁的須貝玄堂並沒有那種能將之脫胎換骨、改寫成其他小說的才能。他只是從江戶時期的隨筆集,比方說《廢紙余注》或《奇異珍事錄》中拾取素材,直接寫成小故事罷了。不過話說回來,細井也不知道有哪家雜誌社適合登載這種故事,好把稿子轉介過去。

「實在很遺憾,這個還給您。」

細井用指尖將信封輕輕推向玄堂。

約莫過了五天,細井又收到須貝玄堂送來的第十二份稿子。面對親自來訪的玄堂,他實在做不出不看內容就當場退稿的舉動。雖說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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