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最愛 訂地方報紙的女人

潮田芳子寄了一筆預付款給甲信報社,說要訂閱《甲信新聞》。這家報社位於從東京搭快車需約兩個半小時的K市,在該縣算是大報。不過自然,東京並沒有這種地方報的銷售點。如果想在東京閱讀此報,除了直接向總社訂閱,請對方郵寄之外,別無他法。

她是在二月二十一日這天,用挂號現金袋把錢寄去的。在隨錢附上的信中,她是這麼寫的:

我要訂閱貴報,隨函附上報費。貴報連載的《野盜傳奇》這篇小說似乎很有趣,所以我想訂來看看。請從十九日的報紙開始寄來……

潮田芳子看過《甲信新聞》,是在K市車站前一家冷清的餐飲店內。彼時,她點的拉麵尚未煮好,女服務生特意把報紙拿到簡陋的餐桌上給她看。那是一份看起來像是鄉下小報、以鉛字排版的粗俗報紙。第三版登滿了當地發生的種種事件——一起火災燒毀了五戶民宅、村公所的公務員挪用六萬圓公款、一所小學的分校落成、縣議員的母親死了,等等,儘是這類報道。

第二版下半欄,有連載的武俠小說,旁邊的插畫是兩名武士在揮刀過招。作者叫杉本隆治,沒聽過的名字。那篇小說芳子才看到一半,拉麵就送來了,她也就此打住。

不過,芳子把那家報社的社名和地址都抄寫在了記事本上。《野盜傳奇》這篇小說也在那時烙印在她的腦海中。標題下面寫著「第五十四回」,報紙上的日期是十八日。對了,那天是二月十八日。

距離下午三點還有七分鐘,芳子走出餐飲店漫步街頭。小鎮位於盆地內,這是個冬天裡罕見的溫暖晴天,暖融融的陽光滲入高地澄凈的空氣中。盆地的南邊,有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巒,還能看到雪白的富士山。在陽光的照射下,富士山看起來有些模糊。

小鎮上這條馬路盡頭,橫著白雪覆頂的甲斐駒山嶽。陽光從側面照亮山頭的積雪,受山坳和光線的影響,雪山從暗處到最亮處,形成流暢曲折的階梯形狀。

在那座山的右側,層層重疊著以枯葉色彩為基調的低矮山巒。夾在其間的溪谷雖然看不見,但好像有什麼在那裡蠢蠢欲動。那座山脈的走向,對於芳子而言,充滿了暗示,似乎別有所指。

芳子走回到車站前。這時站前廣場上聚集了大批人群,寫著大字的白布條在黑壓壓的人群頭頂隨風飄揚,上面寫著「歡迎XX大臣返鄉」。新內閣在一個月前成立,芳子知道白布條上寫的那個大臣就是在這一帶出生的。

不久,人群中傳來一陣響動,騷動迅速傳開,有人高呼萬歲,掌聲不斷。不少遠處的行人也快步加入到這個團體中。

演講開始了。只見那人站在高出一截的講台上,嚅動著嘴巴。冬陽照亮他的禿頭,他的胸前還別著一大朵白玫瑰。人群靜默下來,只有偶爾拍手時,才會再次發出鼓雜訊。

芳子望著那邊。忽然發現不光自己一人,站在她身旁的男人也在遠眺這幅光景。對方不是為了聽演講,看起來像是因為人群擋住了路,只好暫且駐足。

芳子偷窺那男人的側臉。他有寬闊的額頭、銳利的眼神和高挺的鼻樑。過去,芳子曾經覺得那是聰穎的額頭、值得依賴的眼神和優雅的鼻樑。然而,那份記憶如今已變得虛無。只有那男人束縛人的咒語,一如往昔。

演講結束,大臣終於走下講台。人群開始散去,人潮之間出現空隙。芳子邁步走入其中,男人亦然。還有,另一個人……

寄去甲信報社的現金挂號信,總算趕在郵局三點結束受理業務前寄出了。芳子把薄薄的收據塞進手提包深處,在千歲烏山站搭乘電車,花了五十分鐘抵達位於澀谷的店。

盧比孔酒吧閃著霓虹燈的招牌映入眼帘,芳子從後門進入。

「大家早。」

她向經理、女伴及男服務生打招呼,然後走進更衣室,開始化妝。

這家店此時正在「蘇醒」。肥胖的媽媽桑頂著剛在美容院做好的新髮型,在大家的讚美聲中走了進來。

「今天是二十一日,星期六,各位,拜託你們好好乾哦!」

接著,經理一邊顧忌媽媽桑,一邊訓示小姐們。說什麼人小姐的服裝也該換件新樣式了云云,說得那女孩滿臉通紅。

芳子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一邊暗想,看來該離開這家店了。

在她眼中,似乎有一艘船正破浪而來。特別是最近,不分晝夜,這艘船總在眼前徘徊不去。她用手按住胸口,心跳快得幾乎讓她窒息。

《甲信新聞》在四五天之後寄達。三天份的報紙一起寄來,還周到地附上了一張明信片,感謝她的訂閱。

正如芳子所要求的,是從十九日的報紙開始寄送的。她打開報紙,翻到社會版——某戶人家遭盜賊入侵、山崩造成傷亡、農協爆舞弊案、鎮議員選舉開始……全是些無聊的報導,還大篇幅刊登了某大臣在K車站前的照片。

芳子翻開二十日的報紙,也沒什麼特別消息;再看二十一日的,也全是普通的報導。她把一疊報紙往壁櫥角落一扔一也許可以留著當包裝紙之類的吧。

接下來,這份報紙每天都會寄來。牛皮紙封條上,寫著油印的「潮田芳子」幾個字和住址,可能因為她是按月訂閱的長期訂戶吧。

芳子每天早上都會去公寓信箱取報紙,再回床上撕開茶色封條。由於晚上要十二點左右才回家,所以早上起得很晚。她在被窩裡攤開報紙,從頭至尾巨細靡遺地慢慢瀏覽,儘管沒什麼特別吸引人的新聞。芳子很失望,把報紙往枕邊一扔。

就這麼日復一日地重複著,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不過,在每次撕開茶色封條之前,她還是抱著期待的,這種期待持續了十幾天,但依舊毫無新內容。

變化,在第十五天出現了。換言之,就是第十五次寄來的報紙。那變化不是來自於報上的報導,而是一張出乎意料的明信片,上面的署名是杉本隆治。這個名字,芳子似乎在哪裡見過——雖然並非切身的記憶,卻的確有模糊的印象。

芳子翻到背面,字很醜,再看內容,當下恍然大悟。

您好。承蒙您喜愛在《甲信新聞》上連載的拙作《野盜傳奇》,敝人為此深表感激,今後還請多多指教。謹致謝意如上……

杉本隆治就是在那份綁著封條、天天寄來的報紙上連載小說的作者。想來,由於芳子訂報時自稱是為了看連載小說,報社的人一定轉告了作者。杉本隆治似乎十分感動,才寄謝函給這位新讀者。

這是一個小變化,但並非她所期待的,不過是天外飛來一張無用的明信片。那篇小說她根本沒看,反正故事的內容一定和明信片上的字一樣拙劣。

報紙還是每天準確無誤地送來,既然已付了報費,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芳子照舊每天早上躺在床上看報。同樣地,依然一無所獲,這份失望不知將持續到何時。

好不容易挨到訂報之後約一個月的某天早晨。

這天,寒酸的鉛字繼續拼綴出有關鄉下瑣碎事的報道——農協總幹事潛逃、公車墜崖造成乘客受傷、大火燒毀了一町[一町約合九千九百一十七平方米]山林、在林雲峽發現了一對殉情男女的屍體……

芳子仔細閱讀了有關殉情男女的報導,地點在林雲峽山中,發現者是林業局的巡檢員。發現時屍體均已腐爛,預計死亡約有一個月了,已呈半白骨狀態,身份不詳。這種案子並不稀奇,那個奇峰碧水環抱、宛如世外仙境的溪谷,本來就是自殺與殉情的著名地點。

芳子折起報紙,躺回枕上,把被子高高地拉到下巴處,瞪著天花板。這幢公寓已年久失修,被熏黑的天花板已經開始腐朽。芳子凝視著一片虛無。

翌日的報紙,彷彿是出於義務,詳細報道了殉情男女的身份——男的現年三十五歲,是東京某家百貨公司的保安,女的是同一家百貨公司的店員,現年二十二歲。男的另有妻小。是隨處可見的平凡案例。芳子抬起眼,臉上沒有絲毫觸動的表情。也可說是因為無動於衷而安心。這份報紙已變得索然無趣。她的眼中再次出現那艘航行在海上的船隻。

過了兩三天,甲信報社的發行部寄來了明信片。

您的預付款已扣盡,尚祈您繼續訂閱。

這家報社做起生意還真熱心。

芳子寫了回函。

小說變得不好看了,我不想再繼續訂閱了。

在去店裡上班的途中,她寄出了這封信。在扔進郵筒邁步離去之際,她突然想到,《野盜傳奇》的作者一定會大失所望吧?她有點後悔不該寫那種話。

杉本隆治看了甲信報社轉來的讀者回函,心裡很不痛快。這個女讀者正是一個月以前主動表示對他的小說有興趣而訂報的人,當時報社還曾把那封信轉寄給他,他記得自己還寄了簡單的謝函。沒想到,現在居然嫌小說不好看,還要把報紙停掉。

「讀者竟這樣反覆無常!」

杉本隆治窩了一肚子火。

《野盜傳奇》是他為某家代理地方報紙連載事宜的文藝通訊社寫的。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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