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在影像 第四章

自從我經常到泰子那裡之後,不由得想起我小時候的事情。

我從小就不知道父親的影像。由母親那裡得知,父親在我三歲時就去世了。因此,對父親的記憶像夢一般模糊。我記得在很幽暗的房子里,有很多很多的人來我家。當時我被母親抱著,被帶到一個很隆重的祭壇前。大概是父親的告別式吧!

幼時的記憶,片片段段模糊地留存於腦海里。

自從父親過世之後,母親就獨自一人生活著。父親在世時,是一個低微的官員,所以母親利用那些退休金,開了一家糖果店。此外,又幫附近的鄰居修剪衣服。

這些印象也片斷地留在我的記憶中,例如滿室陳列的糖果盒、玻璃瓶等情景,和瓶內五顏六色的糖果,熱鬧似的塞得滿滿的,還有垂掛而下的各種糖制藝品、抽籤的糖果玩具等。

……

母親修補衣服的身影,也浮現在我眼前。母親總是坐在狹窄的房間內,拚命地縫著衣服。每縫了五、六針,左手就拉住衣服,然後咻——咻——地把線拉好。那種微細的金屬聲,依稀在耳畔,而當時母親還很年輕。

但是,最令我無法忘懷的另一個幻象,也隨之而來。那就是微胖而矮小的男人,他的眼睛很大,鼻翼兩旁有很深的皺紋。

那個男人,常常到我家來玩,即使他是來玩的,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因為他是我父親的兄長。

後來,經由母親的說明,才知道父親的兄長,也就是她的大伯,但是對我而言,他是伯父,也是官員。他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而且很博學。一旦親友之間有任何糾紛,均由伯父出面解決的。

伯父的弟弟過世了,他常來探望辛苦帶著孩子的弟媳,似乎可說是理所當然的。

只是,不知為什麼,我是從心底討厭他。說什麼,對他就是產生不了好感。

一看到他在店裡,全然像自己的店一樣,賣糖果給附近的小孩,我就十分討厭。記得那時我大概七、八歲左右。

但是這位伯父,對我十分親切。他自己有三個孩子,平常他是不會買這麼貴的玩具給他的孩子,但是他卻捨得買給我,尤其是我正在玩耍中,伯父就像很得意似的,指著玩具,向站在旁邊的母親指指說說。那時,母親總是很高興似的聽著,情景至今也還記得。

有時候,當我在外面被人欺負時,伯父就十分生氣地出來,為我打抱不平。但是他的行為令我十分羞愧。他罵起人來,簡直是怒髮衝冠,言語激動。然後等到欺負我的小孩都散了,他就連哄帶騙,把我帶回家。那時我雖然覺得很羞恥,但另一方,卻變得不討厭他。

伯父,為什麼?為了我,就對別家的小孩那麼凶呢?在仍然是小孩的我的心目中,總覺得那種憤怒不自然。又哄騙我回家時,也有點過分討好我。

這位伯父很喜愛釣魚。

從我家到海邊,有一段相當的距離,每次釣魚時,伯父總是邀我同去,似乎那也是為了討好我。

只有這個時候伯父邀我,我會去。畢竟看海的機會很少,而他也以此為藉口邀我。

已忘了那是那裡的海岸。不管怎樣,留在記憶里的只有那麼像突堤的地方。堤岸下累纍堆積著石塊,石堆下波濤洶湧。釣魚的不只有伯父一個人,有人站在突堤上,持竿垂釣,也有人在突堤的尖端坐著釣魚;有人到突堤邊亂石堆積的危險地帶,冒著危險垂釣。

伯父釣魚的地方,幾乎都是在突堤的尖端。記憶已模糊不清了,但是如今回想起來,還記得:突堤的尖端受到颱風的侵襲,而崩裂成斷崖,還有岩礁;而從高聳的突堤趴著身體而下,可至岩石的上面。

伯父是不讓我下去的,小孩經過那地方太危險了,不過那地方魚群擁塞,所以,伯父喜愛來這兒釣魚。直到天色微暗,人群才一一離去,看到手持釣竿的人兒一一回去,心中不免愈發寂寞。於是我勉為其難地拿著釣竿。

魚籠中,蹦蹦跳跳的魚兒,沿斷崖爬上堤防的小蝦、小螃蟹,被衝到斷崖下的海藻,撲鼻的海苔味,水平線上拖著長長黑鏈的船隻,還有撩起衣襟、默默垂線而立的伯父……等等這些都活生生的留存在我的記憶里。

伯父常來我家,和母親閑話家常,每當他來時,母親總是下廚房作些豐盛的菜肴。至今,母親在廚房切菜的聲音,仍在耳畔回蕩不已。

除了釣魚之外,不知為什麼,我就打心底討厭他,尤其是我被別人欺負,或買玩具給我,甚至對我百般依順,對他就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厭惡。

伯父都一直到天黑還賴在我家不走。

我已睡眼矇矓,母親催我快快上床睡覺,一直到長大了,我還是和母親一起睡。

睡夢中醒來,母親並不在身邊,依稀可聽到隔壁里,母親和伯父低聲細語的談話聲。

這種情景持續一段很長的時間吧!我已不太記得了。也許很長,也許很短。

和伯父一起去釣魚的事,屢屢襲上心頭。因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伯父總是撩起和服的下擺,塞在腰帶里,捲起袖子而站在岩石上。岩石下白色的波濤不斷洶湧而上,而伯父的身影在湛藍的汪洋中搖動著。

因為有好幾次這種印象,所以,這些事情至今仍鮮明地浮現在記憶里,甚至我還記得伯父脫下了木屐的形狀。不,不只是木屐,連落在伯父腳下的粗繩索也都還歷歷在目。在記憶中,這條棕櫚制的繩索,好像是為系住停靠在附近的小船。但是,卻每次都長長地橫放在伯父所立足的地方。

只有這些事情在我的腦海中,是殘缺不全的,而大部分都已忘了。

不知何時,伯父死了,確實死於意外。

我還記得母親在房裡慟哭的神情。鄰居拜託母親縫的衣物,都被母親堆成一團丟在旁邊,母親埋在衣堆里,嚎啕大哭個不停。母親哭得很厲害,連頭髮肩膀都不停地抽動。但我站在隔扇門口,看看這種景象,想不通伯父的死,母親為何哭得這麼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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