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亡靈之塔 第八章 楓割寺

「風先生對神井很感興趣?」兵見微笑著,細長的眼睛眯起來。

我的手按在那塊高有兩米的石碑上,手指從斑駁的字跡表面慢慢划過。石碑上的古老日本文字記述的是這口古井的來歷和神奇之處,很多神乎其神的字句被翻譯成多種文字散播到全球各地去,並且越傳越神。

「『通靈之井』產生於什麼時候,詳細年份已經無從查考,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木碗舟山一帶,最先俱備神力的是這口井,然後在井邊才建造了『亡靈之塔』,最後才有了楓割寺的出現,對神井和古塔嚴加保護。風先生如果感興趣,不妨先去塔前謨拜禱告一番,然後再回到這裡,水面上就會出現你要知道的答案……」

兵見娓娓而談,這些熟練的套話已經倒背如流了。

「真的可以?」我笑著反問。事實證明,「通靈」兩個字,只是一種炒作的噱頭,一萬個到寺里祈禱的人,可能連一個得到指點的都沒有,所有的神奇傳說,不過是以訛傳訛的結果。

兵見皺了皺光潔的額頭,咧嘴笑了:「風先生,世界上的事,就怕『認真』二字。並且,就算佛祖真的要顯靈給世人,也不可能天天、人人都照顧得過來,不是嗎?」他穿的灰色僧衣有些單薄,站在池邊久了,嘴唇漸漸凍得蒼白。

我蹲下身子,把雙手伸進水池裡,水冰冷,而且至清、至深,能一直清晰看到水面下四米深處的細小水草。再向下,漸漸變成深沉的墨綠色,之後便什麼都看不到了。據資料記載,無論旱澇,井裡的水都只平到池邊便停,既不溢出也不低落。

資料上的話無從查考,但至少我到楓割寺這兩次來,水勢毫無變化,都是恰好與池面平齊。

「水涼,風先生小心凍傷血脈。」兵見好心提醒,向後退了幾步,彷彿頂不住井裡翻滾上來的寒氣。

我收回雙手,撫摸著池邊毛茸茸的青苔。水面並不平靜,山風的作用原因只是一方面,關鍵是井底似乎不停地有暗流洶湧翻滾著,在水面上形成一層又一層細小的漩渦。在我看來,世人從水面上得到的「警示、指引」,都只是漩渦造成的無規則波紋,如何解讀,全憑個人無邊無際的想像力而已。

「兵見大師,這口井有多深?」我只關心物理問題,當然,旅遊觀光資料上介紹,「通靈之井」深不可測,應該會直通「海眼」。就像「亡靈之塔」是古人用來「鎮海眼」的工具一樣,政府方面正在考慮,另外建造一座寶塔,用來鎮壓「通靈之井」。

日本人在「嘩眾取寵」方面,無所不用其極,正如韓國人可以將「端午節」申報為本國「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一樣,見諸宣傳資料的話,極不可信。

兵見已經退到距離水池十步開外的地方,表情嚴肅地回答:「風先生,這個問題,旅遊資料上已經做了最好的描述——深不可測,這是唯一的回答。」

這個天井的四面都是青灰色的游廊,有六道門戶向外面通出去,幽深之極。

還不到暮色昏瞑的時刻,但不知為什麼,一踏進寺門,便有了昏天黑地的感覺,彷彿有一種無影無形的陰霾沉甸甸地壓制下來,讓人動彈不得。我知道一直向前兩重院落,在一個更大、更廣闊的天井裡,便是北海道最著名的佛教建築物——「亡靈之塔」。

寺院里寂靜到極點,彷彿除了我跟兵見兩個,再沒有其他僧人存在了,甚至連最該有的誦經聲都沒有。我們一路向後面的院落走,路上竟然沒遇到任何一個僧人。要知道,楓割寺上下連僧侶帶雜役工人,不下四百多人,怎麼可能突然間便消失得乾乾淨淨?

過了一道灰白色的月洞門,迎面是個極為空曠的天井——其實不是天井,實在就是一個六十米見方的巨大廣場。廣場中央,是粗壯巍峨的乳白色塔身,直徑接近二十米,一直挺拔向上。四周的寺院宮殿,與之相比,都成了微不足道的渺小螞蟻巢穴,站在這麼近的距離觀察寶塔,必須得用力仰著脖子才能看到它的尖頂,會令人的心裡頓時充滿了「渺小卑微」的感覺。

寶塔的第一層,建造著東西南北四個門口,並沒有營造過多的花紋裝飾,而只是簡簡單單、大大方方的白石拱門,高度近三米,寬度超過一米五。

「風先生,可惜最近塔里一直都在進行冬季修繕工作,無法邀請你去塔頂看海景了,實在抱歉。」兵見的眉頭緊蹙著,但肯定不是為了「不能登頂」的遺憾,而是另有別的原因。

「塔頂觀海」的確是來楓割寺遊覽的大項目之一,不能登頂有些遺憾是肯定的,但我對他的「冬季修繕」這個理由並不信服,因為塔上靜悄悄的,連個人影都沒有,哪來修繕一說?

這個廣場上鋪砌著同樣乳白色的石板,當我凝神看著地面時,會情不自禁地想:「傳說中的『海底神墓』就在這下面嗎?通向那個神秘所在的道路會在哪裡呢?」廣場如此廣闊,鋪砌著的石板不下數千塊,誰知道究竟哪一塊下面藏著玄機?

寶塔內部有層層旋轉的樓梯一直通向尖頂,上次來時,我已經參觀過了。

如果說寶塔是「一箭穿心局」里的「箭」,那麼我現在開始懷疑這支箭所針對的目標並不是尋福園,而是更為遙遠的某個地方。楓割寺的走向是正西偏南三十度角——這個方向只有無邊無際的大海,如此一來,可以解釋為,「一箭穿心局」的目標,是茫茫大海里的某個地點,或許會是某座海島……

信步向寶塔走過去的時候,我才發現怪不得有陰霾籠罩的感覺了,是因為楓割寺的建築格局是外高內低的形式,以「亡靈之塔」為中心,越向這邊接近,地勢越低。從我剛剛進來的月洞門走到塔下,二十米的距離,竟然下降了有兩米不止。

如此一來,站在塔邊的人無異於處在一個巨大的鍋底里,心情的沉鬱可想而知。

塔身上的石縫裡生滿了深碧色的苔蘚,雖然有寺僧的日日清潔,仍舊能看到石塊表面有被水漬浸潤後留下的無規則圖案。

「風先生,塔和井都看過了,不知道你對寺里其他的景點還有沒有興緻?」兵見臉上雖然一直都在保持著微笑,但我看得出,他的情緒正在起變化,漸漸失去了耐性。

我直視著他:「兵見大師,我想請教一件事,寺里的老少師父們都去了哪裡?不會今天集體放假離開了吧?」

按照他的輩分,絕對擔不起「大師」的稱呼,這只是我對他的客氣稱呼罷了。

兵見臉上的笑容立刻凍結:「沒有啊?大家都在各自房間里參禪清修,沒時間到處亂跑……」

我向寶塔的正北面一指,冷笑著:「『洗髓堂』那邊青煙繚繞,肯定是有重大的法事在進行。怎麼?寺里不歡迎外人參觀?需要故意隱瞞?」

「洗髓堂」是楓割寺主持神壁大師獨居之處,向來謝絕遊客參觀,但同時那邊也只是做為神壁大師的居所,絕不會有那麼濃重的煙霧飄散出來。自從轉過月洞門開始,我就注意到那些青煙不斷地隨風飄散著,奇怪的是,只見青煙,不聞鐘鼓木魚聲,那會是一場怎樣奇怪的法事呢?

兵見張口結舌,根本無法回答。

從此處去「洗髓堂」至少要繞過四道迴旋的長廊,路程延展長達一公里不少,我不是多事的人,如果不是記掛著藤迦的事,才懶得發問。

我們之間出現了尷尬的冷場,兵見咳嗽了幾聲,含混地說:「風先生,那是敝寺內部的隱私,與外人無關。咱們還是去別處看看吧……」

我只能開門見山:「兵見大師,我知道有個叫做藤迦的女孩子,已經被送入楓割寺來接受高僧們的救治。她是我的朋友,變成植物人之前,我們一直在一起。所以,如果這場法事跟藤迦小姐有關的話,請轉告神壁大師,我希望能見她一面,並且可能給予神壁大師一些有用的資料……」

想起藤迦的神秘身份,我才會聯想到楓割寺的古怪法事。其實,我能給人家什麼幫助,除了詳細描述金字塔古墓里的詭異事件,還能提供什麼?那個該死的「還魂沙」也根本沒發生任何作用,我們都是被龍、耶蘭給騙了。

兵見的臉色連變了數變,半張著嘴瞪著我。

我知道,那場法事就是為藤迦而設的,我說中了兵見的心事。

「那是寺里的事,我職位低下,什麼都不了解,抱歉。」兵見婉言謝絕。的確,以他的身份地位,只比普通雜役高上一點點,連參於法事的資格都沒有。

我大步向正北的月洞門走,已經下定了「硬闖」的決心。

兵見一愣,霍的一躍,雙手平伸,擋在我面前,臉色一沉:「風先生,寺規森嚴,請不要亂闖。」

這時候,隨著太陽西墜,所有的陽光都被寺院的西牆擋住了,視線竟然開始漸漸模糊。我相信,楓割寺里的黃昏會比別處來得更早一些,大家如同生活在一個巨大的井底——驟然間,我記起關寶鈴描述過的幻覺,她一直都有「坐井觀天」的感覺,會不會就是我現在的感受?

忍不住突然仰面望向天空,果然覺得,昏黃的天空顯得格外縹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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