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認為我精神恍惚,非常詫異,我再也沒有話說,便告退了。
玫瑰吃得很少,她說是累。
回到庄的公寓,我打開門進去,看到他女友臉色鐵青地走出來。
她並不睬我,一彆頭就走掉。庄在看電視。
「怎麼了?」我問。
庄的眼睛仍然留在七彩卡通上,正轟轟烈烈地在演大力水手。
「庄,」我說,「怎麼了?」
庄說:「我告訴她,我從來沒愛過她。我愛的,一直是另外一個人。」
「你不是改頭換面,要做個新人嗎?」
「我錯了,她仍然控制我的靈魂。」庄簡單地說。
說完他就全神貫注地看大力水手,不再出聲。他緊閉著嘴唇,臉色非常壞,但一雙眼睛卻閃亮得像一頭野獸,我覺得奇怪,但自顧不暇,顧不得那麼多。
我說:「我還是去巴黎,聽你的勸告。」
他不再回答我。
我收拾衣物,提起只輕便的箱子,摸摸袋中,餘款無多,因此在老莊抽屜中,取了疊鈔票。
我臨出門跟他說:「我借了你三百磅,現在就搭夜船去巴黎,我看我倆難兄難弟,分頭腐爛比較好些。」
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我說些什麼。
我開了那輛隨時會散的福士坐氣墊船到寶龍,然後南下巴黎。
到巴黎時天快亮了。我跑到聖母院去祈禱。
如果在香港,你的心能碎成一百片,那麼在巴黎晨曦中的聖母院,你的心可以碎成一千片了。
我租了旅館,就住在那裡,專等爹爹與玫瑰走。每日早上坐在塞納河的「新橋」邊發獃,聽金髮女郎們的絮絮細語。
錢花光了,打電話給姐姐們求救,她大聲叫道:「羅震中!你在地球哪一個角落?」
我說:「巴黎。而且我的錢花光了,花都的花也不再芬芳了。」
「爹找你,請快回來。」小姐姐說。
「他還沒走?」我意外。
「有點意外,留下來了。你快回來,有要事。」
「那麼多要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羅家都有要事,我才不信。」
「羅震中,你敢不回來!」
「好,我回,我回。」
我又開著那輛老爺車回到倫敦。
大船經過多佛海峽,風嗚嗚地吹,深紫色的天空,海鷗啞啞地低鳴,我幾乎想連人帶車一齊駛下黑色的海水,從此消失在世界上。
但是我沒有那麼做,我沒有勇氣。
我回到倫敦,站在父親的面前,做他的乖兒子。
父親果然有要事尋我。
他開門見山地說:「震中,我有要事得回香港,我要你照顧你繼母。」
我抬起了頭。
父親咳嗽一聲,「震中——」彷彿有難言之隱。
「什麼事?」我忍不住,「為什麼你倆不是一起回去?」她早早離了我跟前,我好安居樂業。
「她不肯回香港。」父親說到此地為止,嘆口氣,站起來走開。
我問大姐:「怎麼回事?他倆吵架?」
「不是吵架,她跟你好友庄國棟有點曖昧。」大姐跌足說。
「什麼?」我兩隻耳朵幾乎掉了下來。
「庄國棟,」大姐說,「他們倆個天天都約會。」
「他瘋了。」
「我也這麼想。」大姐姐說,「他要找女朋友,一卡車一卡車的隨他挑,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父親再也不能與後生小輩去談判,你去把這件事弄清楚。」
「我?」我退後了一步。
「你怎麼樣?」大姐姐惱怒地說,「你父親養了你千日,用在一朝,你不願出力,還啰嗦?」
「好好,我與他去說,他現在住哪兒?玫瑰又住哪?」
「玫瑰住夏惠,他住老公寓。」
「我馬上去。」
「你去了說些什麼?當心把事情弄僵,我早知會有這樣的事。古人說娶妻娶德,色字頭上一把刀,這話兒不會有錯。」
「你老了,大姐。」
我出門去找老莊。
我在寫字樓把他找到了。
老莊精神奕奕,神采飛揚,整個人散發著無上的活力,是什麼令他這麼愉快?簡直不能置信。
我冷冷地,將手臂疊在胸前,斜眼睨著他,「老莊,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他並不介意,笑笑問:「你的所好,還是你爹的所好?」
「我警告你,庄國棟,做人不要大絕!」我提高聲音。
「是。」他說,「你生氣了,震中,但是我認為你應該聽我的解釋。」
「你還有什麼話說?你還有膽子在這裡工作?」我豎起雙眉,「朋友妻,不可戲,你聽過沒有?」
「但是我認識她的時候,」庄以清晰冷靜的聲音說道,「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只有十七歲。」
「十七歲——」我呆住,「庄,庄……」
「就是她,黃玫瑰。震中,咱們愛的是同一個人,為之黯然傷神的,亦是同一個人,想愛而不敢愛的,也是同一個人。世界上根本沒有第二個黃玫瑰,我們早應該知道了。」
我震驚。
「我已失去她一次,震中,我不打算再失去她。」他補上一句,「命中注定,震中,命中注定的,你難道還不相信命運?我結識了你,就是為了要與她重逢,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的。」
我鎮定下來以後說:「我不能讓你破壞我家庭的幸福。」
「震中,」他似洞悉我的心事,「我太明白你,你自己不能愛她,可是,把她留在羅家,看看也是好的,是不是——」
我一記左鉤拳出手,把他打得飛出去,撞在小型文件柜上,嘩啦啦猶如大廈傾,壓塌了柜子,倒在地上,亂成一堆,女職員們像刺激電影中的女角那樣尖叫起來。
老莊跌在地上,他苦笑,摸一摸嘴角的血,他並不說什麼么。
我指著他說:「你讓我見到你與她在一起,我打死你。」
我轉頭走了。
我去找玫瑰。
還沒到夏惠酒店,我的拳頭已經腫得像一隻拳擊手套,又青又紫。
到了酒店大堂,打電話上樓,找到她,因為激動過度,說話打結。
她五分鐘後下來大堂見我。
春天到了。
她穿極薄的絲衣服,飄飄欲仙。
「震中!」她橫我一眼,坐下來。
我心酸地看著她。
「你打架了。」
我問:「你信我,還是信他?」
「你們有話好說,怎麼老打架?」
我心中倒翻了五味架。「老打架?我知道你在這一生中,為你打破了頭的男人不計其數,但是剛才,我不是為自己與庄國棟打架。」
「是為你爹?」
「是。」
她沉默。
「回去香港吧,玫瑰。」
她對我說:「我加件外套,與你找個好地方說話去。」
我等她披件白色薄呢大衣,一同散步到附近的公園去。
我們在長凳坐下。
公園中情侶們散步擁吻,年老的公公婆婆以隔夜麵包喂白鴿,氣氛溫馨寧靜。
她細細地說:「他是我第一個愛人。」
「那已是近二十年之前的事。」我說。
「為了在他那裡受的創傷,我嫁了一個自己並不愛的人,達十年之久……」玫瑰的聲音越來越低。
「可是你離了婚,你現在是我爹的夫人,你要忠於他!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嫁他只是為了求個歸宿吧?」
她不響,凝視遠方的人工湖。
我咆哮:「你難道不愛羅德慶?」
「我愛。」
「那麼跟他回香港吧。」
「我要想一想。」
「想什麼?」
「震中,請不要對著我吼叫,」她心虛,「震中——」
「你這一輩子傷了多少人的心?」我眼睛紅了,鼻子發酸,「黃玫瑰,你跟本不懂得愛情,你好比一隻蝴蝶,一生出入在萬紫千紅的花叢中,但蝴蝶都是色盲,根本不懂得欣賞花朵。就好比你,你得盡了所有人的愛,但是你並不感激。」
「不。」她倔強地看向我,雙眼閃著淚光,明亮得猶如兩顆寶石,但她並沒有流下眼淚,「不,每個人愛我,我都感激。」
我不置信地瞪著她。
「震中,」她靜靜地說,「即使你愛我,我也感激。」
我呆住了,頭頂像被人澆了一盆冷水,透心涼。
她早知道了。
我怎麼可以低估她。
「震中,我不是那種人,我非常重視感情,我……」
「我知道,我在氣頭上故意侮辱你,我曉得你,你活在世界上,不外是為了感情。」我垂頭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