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久美子默默地輕輕點了點頭。然而,她驀地覺得挺怪,為什麼這位老人單單提及母親呢?照通常情況,在這種場合是要詢問對方父母雙親的。

一艘掛著美國星條旗的白色快艇在海水中破浪前進,就連站在甲板上那些水兵的眉眼也都一清二楚。

「離燈塔那兒還遠嗎?」久美子問司機。

「繞過那個海角就是。」司機回答。

夏季作為海濱浴場的痕迹還依稀可見。更衣小房支離破碎,空汽水瓶、空罐頭盒還堆在那裡。

道路繞過直插海中的海角,遇到一個不大的空地。公共汽車、私人汽車、出租汽車等等一字兒排列在停車場上。旁邊有一家十分典雅的西餐館。海闊天空,出乎久美子的預料。

「這有什麼!總站著會勞累的,坐吧。」

道路驟然變窄,更加貼近海岸。由於天晴氣爽,遊人如織。久美子朝前走著,一路上遇見了好多男女。那些年輕的,都脫去了上衣,露出白襯衫來。真正是日麗風和,走幾步就直想出汗。

海風送來一陣陣潮水的氣息。

眼前的山崖上,有一個青少年旅遊招待所。白色的柵欄內,萬年青鬱鬱蔥蔥。房屋是紅瓦蓋頂,正與這海灘風景融成了一體。久美子不禁竟自心花怒放了。她想:來這裡真不冤枉。撲鼻而來的空氣都帶有一股海水的香味。漫步海灘,使她分外快活起來。

燈塔遲遲還未入目。又是一條必須繞過海角的小路,再向前,坡度就變緩了。

山坡上,是一片十分古老的樹林。舉目望去,只見樹上藤蘿纏繞。風藤葛、真葛、柯樹等亞熱帶植物芸芸叢生,十分繁茂。

下到坡底,一座燈塔突兀地赫然躍入眼帘。它座落在緊靠大海的山崖上面,那白色的塔基沐浴著陽光,在湛藍色天宇的映襯下顯得耀眼奪目。

腳下就是海岸,裸露著一塊塊被海水侵蝕成了茶褐色的岩石,彷彿一堆堆放得犬牙交錯的板子似地伸進海中。

雲朵在高出群峰的山巔冉冉飄動。久美子在岩石上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被海水侵蝕的岩石上,觸目皆是火山岩一般的孔洞。

要說有人,就連那貼近水面的礁石上,那帽沿般伸出的山岩上,也都三三倆倆的,一條小道繞過燈塔下的山崖,彎向更深處。小道上也有成群結夥的青年人信步而行!

久美子在那裡佇立良久,看得出神。看起來,幾乎所有遊人都會在此處感慨不已。她的身後又有人停下腳來。

「這一點,我也感到不忍分手呀。」老人猛一點頭,「小姐,我有一個請求。」

海水湧來,流入岩石之間。旋即又如江河一般,倒流入海。螃蟹橫行,潮水洶湧。

久美子驀地感到有人正在什麼地方注視著她,不是自己對面的岩石,那上面有兩個青年正在交替拍照。

她移動視線。

一個身穿玄色衣服的高個婦女站在遠處。一頭金髮映照著燦爛的秋陽。

久美子不禁一愣。一眼看出,正是在京都邂逅相遇的法國夫人。對方顯然也認出了自己,正以一種異國人所特有的姿勢,用力揮著手臂。

久美子走過去。法國夫人的背後,是建有燈塔的峭壁。峭壁上面也繁茂地長滿了各種樹木。這濃郁得發暗的顏色,更突出了夫人那一頭金髮。

「噢,那就好……令堂有這樣一位小姐,該是何等欣慰呀!」

夫人首先搭話。她笑容滿面,一對蘭眼珠直望著久美子。

「您好,夫人!」久美子用法語回問,「您什麼時候離開京都到這裡的?」

「四五天以前。」夫人眉開眼笑。她有一口排列整齊的牙齒,柔美的秀髮被海風微微吹動,「沒想到在這兒會遇到小姐,真是太好了。」

「啊?您回國嗎?」

久美子回想起這位夫人在苔寺為自己拍照的情景。那鋪展在她身後青楓之下厚薄不一的青苔,又綠瑩瑩地浮現在眼前。

「小姐的照片,拍得可好啦!我很珍愛它,要作為旅日的最好紀念。」

「能為夫人做點事,我也很高興。」

「真是奇遇呀!記得在南禪寺也見過面,苔寺以後是M賓館。今天,想不到在這兒又巧遇了您。真是神話般的奇遇。」

夫人的情趣,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質樸無華。在衣服色彩方面,也與外國人的風習不同,或者說更近乎日本人的愛好,是用柔和的中間顏色諧調起來的。

「我和丈夫一道來的。」法國夫人在一旁說。

「嗯,是的。」

「也是來看這大海的嗎?」

「我覺得,您非常……非常好呀。」這樣說,還難以完全表達自己的心情,「就像見到親人一樣,就像見到了自己最想念的人一樣。」

「真是風景如畫呀!京都也很美,這裡就更美了!」

夫人一雙蘭眸轉向大海。此時,正巧有一艘巨大的貨輪循著航道緩緩駛來。陽光射在房州山脈的部分峰巒上,被照亮的部分就像打了燈光似地顏色鮮明。

「真不敢當。」

「嗯?」

抬頭一看,只見夫人那薔薇色的面頰上現出十分開心的微笑。

「我給您介紹一下,小姐。」

不等攔擋,夫人那高大的身影已經由她身旁走出了兩三步。她知道,這是為了向後面傳遞信息。

他漫不經心地就坐在了岩石上,還自己「哎喲」了一聲。

久美子曾以為面前這位先生是西班牙人。而此刻,當她看到紳士朝自己身邊走來的身影,心裡明白:他分明是個日本人。除了日本人以外,是不會有這種從容不迫、鬱鬱寡歡的表情的。不過,當老人來到久美子的面前時,卻從墨鏡後面投過來一股和藹慈祥的目光。

夫人不知何故並未將久美子介紹給她的丈夫。久美子有點不知所措地向老人問好:

「您好,小姐!」老人回問,發音十分準確,  「法語講得蠻流利啊。」

老人笑容可掬地緊挨久美子身邊站下,就是剛才夫人所站之處。夫人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對丈夫小聲說了幾句。久美子聽出了夫人在說:她要到燈塔上去一下。丈夫對她說:去吧,可要留點神。

「嗯,有這種打算。」老人原樣坐著,只是上身稍微動了動,「在日本停留的最後一天得以遇見小姐這樣的人,實在太榮幸啦。」

夫人對久美子輕輕地揮了揮手。

為什麼這位夫人只將丈夫撇在這裡呢?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種有失禮貌的舉動。

久美子邁步向水邊走去。前方是房州的連綿群山,然而,卻並不覺得竟是隔海相對,彷彿與環抱燈塔下面那海角的土地連在一起。

手指的方向是那個海水飛濺著白色浪花的地方。

波浪在腳邊碎開,白色的水花飄飄搖搖,唯獨這一部分的顏色才與海水的顏色不同,呈現一種晶瑩透明的淡綠色。往前方看去,有一個男子站在一塊向下方伸出的岩石上垂釣。

「太累啦!」老人說,「對不起,我要坐下了。」

烏鴉叫,

「不坐嗎?」

老人驀地扭過頭來,仰臉看著久美子。雖然隔著一層墨鏡,也可以看出他的表情中有一種對親人的眷戀。

「那邊可以坐。」

他竟自選好一塊地方,從衣袋裡取出塊手帕,鋪在上面。

好一個突兀的問題。久美子感到不知如何答對,她想,還是直述己見吧。

「小姐,」老人面朝大海,低聲問道,「令堂可好?」聲音有點喑啞。

久美子感到一陣神秘莫測的激動。不知怎地,她覺得老人剛剛落音的話里,有一種不可言喻的親切感。或者說,它是由於這位老人年長的緣故和他那風度的關係吧,老人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

「那我就放肆了。」

她順從地坐在老人為她鋪好手帕的岩石上,秋風陣陣飄送來海浪的水星。

「我,」她不能不自報姓名了,「叫野上久美子。」

「噢。」

老人深深地點點頭。兩眼凝望海面,彷彿正以整個身心聽取這個名字似的。

雲朵冉冉飄動,部分海水的顏色為之一變。

「……好一個名字啊。」老人說,「對啦!也不能不講出自己的名字呀,我叫萬納德。」

久美子並沒馬上將那個外國人名與這位老人聯繫到一起,她感到彷彿聽到了一個好不相干的人的名字。

她想,儘管他叫的是法國名字,但是,他的父親或者母親肯定是日本人。大概還受過長期的日本教育。不,即便是日本人,能讓人感到如此教養有素的也不多見。她認為,一定是後來在法國長期生活的結果。

久美子微微一笑。

「您長期在日本住過?」

「對呀!」老人點點頭,「在日本讀完了大學。直到畢業以前,一直都在日本。」

果然如此。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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