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川的筒井旅店老闆從帳房回到自己的房間。在這個只有六條席子大小的房間中央站定。
房間靠牆處孤零零地放著一張寫字檯。他沒有妻子,過著獨身生活,日常瑣事都由店裡女僕料理。然而,唯獨這間房子的清掃工作,老闆筒井源三郎卻要自己動手。房間整理得井然有序。那種一絲不苟勁兒,讓人感到與其說出自他天生愛整潔,倒不如說源於以往養成的習慣。
筒井源三郎站在那裡,一雙濃眉覆蓋下的大眼睛凝視著桌面。電燈光在他那顴骨突出的面頰上映出一個黑色的凹陷。
他表情執拗地環顧室內,感到,房子里的空氣和自己出去時有點異樣。它與房間無人沉滯不動的空氣不同,有人進過房間,攪動了它。
老闆仔仔細細地察看了放在桌上的物品。一端堆放著一大摞帳冊、墨水瓶、蘸筆、和平鴿牌煙盒、鉛筆、便箋。雖然平淡無奇,但是,各種物品其實都作有記號,無論帳冊的堆放,墨水瓶和蘸筆的擺法,還是信箋微微偏斜的樣子,他都下過功天。在他離開以後,哪怕只有些微變動,也能立即發現。
堆放的帳冊沒有亂,墨水瓶與蘸筆的位置也都還是自己放的那個樣子。唯獨信箋被人打開過,封面與下面的紙頁微微分開了。
他拉開房門,在走廊上呼喚女僕。
「阿米,阿米!」
二樓的客廳里傳來旅客的喧嚷。老闆拍著手又叫了一遍。
遠處傳來答應聲,一個圓臉女僕面頰緋紅地小跑著由走廊上過來。
「是叫我嗎?」
「你進來。」
老闆讓女僕進了房間。
「我不在時,有人進過這屋嗎?」
目光當然是犀利的。
「沒有。」
女僕見老闆神情嚴肅,嚇得呆若木雞。這個女僕就是添田來訪時給他介紹遇害旅客伊東忠介情況的人。
「阿房呢?」老闆提到另一女僕的名字,「她進來過嗎?」
「沒留神。不過,老闆坐在帳房的時候,我們倆都在客人房間里忙得團團轉,我看阿房也沒有空兒來這裡。」
老闆默默地沉思了片刻。
「榮吉在幹什麼呢?」
「好像在門口。」
「哦。」
「老闆,房間里丟什麼東西了嗎?」
「不,那倒不是……」
女僕驚訝地望著老闆的臉。
「啊,既然沒有人來過,那就算啦。沒事了,你去吧。」
老闆打發女僕走開以後,重又拉上房門,坐在寫字檯前。
他拉開抽斗,用一種審度的目光察看著。裡面存放的各種物品都沒有翻動過的痕迹。
他由懷裡掏出紙煙,劃著火柴,吐出一團團煙霧。
走廊里響起僕人的腳步聲。客廳里有不少客人在談笑。晚上8—10點是旅店裡最繁忙的時刻。
他聽了一會兒,從桌邊站起來,朝壁櫥走去。打開櫥門,裡面放有一套專供自己使用的被褥,疊得有楞有角。他將手伸進被子裡面,從疊著的地方取出一個近乎手帕盒的薄紙盒。由於被子的重壓,盒蓋已有點扁了。
他將它放在桌面上,打開蓋子,取出了另外一種信箋。裡面夾有四五張寫了一半的紙。
他將寫好的部分從頭又看了一遍,不時刪去或添加一些字句。然後又躬著身子,專心致志地往下寫起來。燈光昏暗,蘸筆不時變干發澀,他表情陰鬱,深深的皺紋布滿額頭。
走廊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他連忙在信箋上蓋上了別的紙,諦聽動靜。
「老闆!」女僕在門外喊。
「啥事?」
他扭過頭瞪視著微微拉開的房門。女僕露出了半邊臉,被老闆那陰森的神色嚇了一跳。
「請原諒,住在楓齋的客人嫌房子小,要換到大點的房間去。」
「大的房間已經有客人預訂過了,晚上十點鐘就要來的,就說不能換。」
「我說過了。可他說,不能想想辦法,讓那邊的客人住這間嗎?」
「就說不能換!」老闆聲音尖利。
「那,我就讓客人將就一下吧。」
「不,是不讓他住!」
「啊?」
「你讓他離店,房錢分文不要。」
老闆說起話來惡聲惡氣,看來真動了肝火。女僕嚇壞了,也沒有回話就走開了。老闆平常可是個溫厚可親的人呀!
老闆的目光又回到了信箋上,重又拿起筆,足足又用了將近一個小時,總共寫了十來張紙。要是一封普通信件,那可太下功夫了。
老闆好半天才由桌子里拿出了信封,工工整整地寫好收件人姓名,再在背面寫上了寄信人的姓名,又將信紙一張一張整好疊起來。
他的手突然停住,因為,聽到了動靜。他用帳冊蓋住信紙,並慌慌張張地將信封放到帳冊下面。
「誰?」
他朝燈光照不到的暗處打量著。
「嘿嘿,是榮吉。」
一個身穿號衣的漢子,蹲著身子抬起頭來。燈光只照出他的面部。
榮吉是一個四十五六歲的中年人,眼睛大大的。這張面孔,添田上次來訪離開時在路上見過。
「你在幹什麼呢?」
「嘿嘿,水溝不太通了,我在掏垃圾,白天一點也顧不上。」
「噢?……你一直蹲在那兒嗎?」
「不,不,剛剛來。」
「辛苦啦!不過,今晚客人很多,你到前面去吧。」
「是。」
老闆拉上了房門。
他仍然站在門後諦聽外面的動靜,男僕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大概是身體碰到了吧,八角金盤樹的葉子沙沙作響。
他回到桌前,將疊好的信裝進信封,再用漿糊封牢。又從另一個抽斗中取出郵票,在信封正面的一角上並排貼了兩枚,就像印上的一樣,分毫不差。
他站起身來,將信放入衣袋,走出房門,本能地望了望走廊,只有一個女僕從遠處走過。他走到門口,穿上一雙供旅客使用的杉木屐,木屐上面燙有「筒井旅店」字樣的方形印記。
「老闆,您上哪兒?」那個紅臉女僕路過這兒,問道。
「嗯,到那邊一趟。」
老闆朝店門口走去。店門正面掛有一座古香古色的大鐘,黃銅色的鐘擺不慌不忙地擺動著,錶針指向九點四十二分。
出店以前,老闆的動作四平八穩。然而,剛一離開自己的店,便陡然奔跑起來。木屐聲在公路上嘎嘎作響。
筒井源三郎好不容易跑到離店約二百米開外的郵筒前,取出衣袋裡那鼓鼓囊囊的信封,塞進了郵筒的投信口。他遲遲疑疑並不馬上鬆手,過了一會兒,紅色郵筒里才輕輕響起了信封落下的聲音。
他轉身朝自己的旅店走去。與來時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兩肩耷拉著,埋頭走路。看樣子,似乎心裡還在琢磨剛剛投進郵筒那封信里的詞句哩。
突然間,他的影子出現在眼前的道路上,因為身後射來了汽車的燈光,他沒有發覺,這輛汽車老早就關著燈停在那邊的。
來車是一輛黑色的大型進口轎車,在老闆身跡放慢了速度。
「喂,喂。」
車子里有人在喊他。駕駛室內、車廂里都沒有開燈,漆黑一片。只有隔窗朝外看的司機的臉、被路燈微微照亮了,這是張二十四五歲青年的長條臉。
筒井源三郎放慢腳步。與此同時,那車子也緊貼著他的身邊分毫不差地停了下來。
「請問,」司機連忙點頭行禮,「這裡住有一家姓山岡的,您知道嗎?」
「山岡先生?」
筒井源三郎歪著頭,似要想出附近這一家住戶來。
「算啦,算啦,我來問。」
又一個人開腔說話,車廂門打開了。按常規,打開車門,車廂里的燈就會亮。然而,這輛汽車卻不知是怎麼回事,車內依然一片漆黑。筒井並未立即察覺這個疑點。
「勞駕,」聲音來自黑暗中的座位,依稀可見有人影晃動,「山岡先生的住址就在這一帶,可怎麼也不知是哪一家,家長是在農林省工作的。」
「這個,」筒井沒有印象,「我不大清楚。」
一個聲音又從黑暗中的座位上飛出來,這次是第三個人說話,聲調十分耳熟。
「哎呀!您不是筒井旅店的老闆嗎?」
「啊?」
老闆還以為,是在自己店裡住宿過的客人哩,這也難怪,他不由得躬身——這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動作——問道:
「是哪一位呀?」
「是我喲!」對方想要亮亮相,無奈外面光線很暗,旅店老闆無法辨認。
「哪一位呀?」
「不記得了,哎呀,瞧瞧我嘛!」
受了這句話的誘惑,筒井源一郎便由打開的車門旁向車中靠了過去。
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