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蘆村亮一從福岡回到了東京。

「真想您吶!」節子見到亮一,眉開眼笑地說。

亮一一到家裡,立即就打電話找孝子。竟然連衣服都沒顧得上換好。

他出差回來,順便給舅媽打個電話,這種事兒以往也曾有過。然而,連西服都沒脫就去打電話,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

「是舅母嗎?」亮一在電話里說,「我剛才從福岡回來。這些天不在家,讓您惦記了。」

節子聽不清楚孝子說了些什麼。

「您身體好嗎?」亮一煞有介事地問候。

這種問法也很古怪。儼然是在向長久不見的人問安,聲調頗有點一本正經的味道。

「是嗎?表妹呢?怎麼樣?」

「真是個怪人。」節子在他背後低聲嘟噥。她只能認為丈夫是在開玩笑。

「喂,」丈夫聽了對方的回話,手握著話筒,扭回頭對節子說,「明天晚上,你有空嗎?」

「什麼事兒?」節子感到詫異。

「我想請舅母、表妹去T飯店吃飯,那兒的小吃挺不錯。」

太突如其來了,節子心裡不由撲通撲通亂跳。丈夫一向有那麼一種謹慎持重的學者風度的,不是今天這個樣子。

「明天晚上,」亮一在電話里講,「我和節子想請舅母和表妹過來一趟,我們一起到T飯店小吃部吃頓晚飯,您方便嗎?」

亮一在徵得對方同意後接著說:「是嗎?那末,晚上六點半開飯,好吧?」

節子在他說完這句話以後,連忙搶過了話筒。

「舅媽嗎?我是節子。真那個……」孝子的聲音傳進了節子的耳朵里,「剛才,您聽見了吧?亮一從福岡一回到家,就突然急急忙忙地發出了那個邀請呀。」

「那太謝謝了。不過……有什麼事呀?」

「我,」節子手握話筒,「卟哧」一聲笑了,「我也吃了一驚哩!他一跨進家門,就給舅媽打電話。」

「好,好。那末,明晚六點半見吧。」

亮一在妻子身後,說:「你就說,我們開車去接。」

節子照原話說了之後,掛斷了電話。

「舅媽怪驚奇吶。」

她幫著丈夫換起衣服來。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一頓便飯罷了。」

「您可不大像往常呀!」

「我偶而也會冷不防來一手嘛。」

節子一邊將丈夫的上衣掛在衣架上,一邊問:「九州之行怎樣?」

「沒啥,」亮一的話音平靜得很,「學會嘛,還不是老一套。」

「噢,對啦。」節子冷不丁對丈夫道起謝來,「沒想到您從福岡給我打來電話,太感謝啦。因為出乎意料,所以格外讓人高興。」

丈夫從出差的地方打來電話,也是破天荒第一次。他這一趟九州之行,確乎有些反常。

「在那兒遇見什麼人了?」

「什麼人呀?」亮一的話聲顯得有點狼狽。

「大家聚在一起,總會有久別的老朋友吧?」

「嗯,這個……對!遇見了東北大學的長谷部先生。上次,在京都學會上就沒有見到,這次也專程趕到九例。雖然年已古稀,身體仍然很硬朗。」

亮一談得津津有味。

「那太好啦。對啦,一提起京都,就想起了上次陪您去的情景。」

亮一驀地沉默下來。冷冷地問:

「洗澡水燒好了嗎?」

「啊,我這就去看。」

節子走出屋去,她對丈夫情緒的突變感到迷惑不解。

在福岡巧遇舅舅的興奮依然洋溢在胸間。也可以說,見到節子以後,它重又激蕩起來。難以啟唇的話語在心頭衝擊著他。儘管不能吐露真情,他卻想:哪怕造成一種假像,透露出一言半語也好。

從福岡回到東京,馬上便給孝子打電話,聆聽她的聲音,對孝子問長問短,就是他這種心情的一種表露。不言而喻,對方是丈二和尚——不摸頭腦。這最一種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表達方式。

亮一的想法是,如果可能,他要運用談話技巧,使孝子、久美子,不,還有妻子節子全都相信野上顯一郎還活在人世,卻又覺察不出他的真實存在,也不將他的存在告訴她們。這種談話技巧,當然很難掌握。

在T飯店小吃部里,就餐者幾乎全都是外國人,孝子坐在蘆村亮一的正對面,久美子在左,節子在右。樂隊一刻不停地演奏著輕快的樂曲。

「實在難得,今晚讓我們享受了意想不到的歡樂。」孝子說。

飯菜已經上了一半。

「他老是這麼想起來一陣子的。」節子笑吟吟地對舅母說。

「啊,要是想起來就吃這麼一頓,那可太好啦!」久美子刀叉並舉,逗得大家忍俊不禁,「希望亮一哥以後多來點『一陣子』吧。」

「其實呢,」亮一開口了,「在福岡的學會結束聚餐時,我就想:對!回東京後,我們大家也要聚一聚。」

「他一進家門,就連忙打電話喲!」節子接過話茬,「問好啦,請安啦,儼然是對一個一年多沒見的人說話哩。」

然而,那正是亮一著實想說的話。「身體好嗎」這句話,就是因心裡想著野上顯一郎而脫口說出的。

他覺得,孝子確實老了。由於平時經常見面,所以,對老態的萌生感覺不出來。在他與節子結婚時,孝子看起來還像是三十來歲似的嬌艷,當時她那斯斯文文地手拿刀叉的形象又浮現眼前。

他感到,久美子也長大成人了。很早以前,也曾請過久美子在這裡吃飯。不過,當時她那小巧玲瓏的雙腳在這椅子上甩來甩去的,還是個黃毛丫頭哩。

亮一想,假如野上顯一郎在什麼地方目睹到這一場面,將會表現出一種什麼神情呢?他情不自禁地環顧了四周。他不失禮貌地暗暗打量每個就餐者的面孔。一張張飯桌前,坐的全是異國客人:鶴髮童顏的豪紳,豐腴肥胖的夫人。這些身材高大的男男女女使他產生了一種幻覺:由自己的座位上望去,在隔桌可見的一個角落,野上顯一郎與外國夫人神秘地坐在桌前。

「外國客人真多呀!」

久美子大概受了亮一的傳染,也在掃視著那些餐桌。儘管她的話聲很輕,神情中卻浮現出一種心事重重的認真勁兒。亮一注意到了久美子那種神情。

「久美子豈能不知道那事兒嗎?」

久美子古剎奇遇法國夫人,M賓館裡深更半夜發生的槍擊……這些都是聽節子講的。此刻,聯繫起來看,久美子不也會由那樁樁事件中,若明若暗地悟出點名堂嗎?或許是微微發白的間接光線照射之故吧,孝子的臉龐晶瑩如玉,平靜而又安詳。只有這一位還蒙在鼓裡。

亮一想,假如此刻將那件事告訴孝子和久美子,結果將會如何呢?他想親眼看看她們的欣喜若狂勁兒。毫無疑問,將會出現超出他想像的場面。

亮一漸漸地感到恐懼不安起來「彷彿,見到了舅舅」這句話自個兒要迸發出來似的,他的心有如倒海翻江一般。

「舅舅,您看,舅母這樣康泰,久美子也長成了一個楚楚動人的姑娘!」他的心聲在說話。

亮一對閑談也恐懼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將會怎樣地言不由衷,他決定盡量只聽她們三人說話。

然而,這也夠難受的。老聽別人談話,自己只能盯視著人家的面龐、身軀,不,甚至還有眉毛、睫毛。他不知不覺地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自己已經徹頭徹尾變成了野上顯一郎,正在會見孝子和久美子。

突然間,亮一想起學生時期看過的一本小說,書名是《會講話的心臟》。書中詳盡描寫一種極想將藏在心裡的話吐露出來的里活動,哪怕意志如鋼也壓抑不住。

亮一感到,自己此刻正是那書中的主人公。不單是想一吐為快,而且要在轉眼之間將這母女倆救出苦海,讓孤苦伶仃悲傷凄慘了十七年的孝子驅散烏雲,換上笑臉。久美子也是一樣。假如明白無誤地聽說自己的父親還健在人世,她身上那種孤獨凄涼的陰影也將頓時煙消雲散。

亮一感到,自己正拚命與這種誘惑搏鬥。從表情上看,他與三個人談得融洽開心,但內心裡卻極不平靜。這件事對妻子也無法挑明,此時此刻,他正在表演著任何名星也難以勝任的高難度技巧。

「哎呀,真該打,」坐在身邊的節子小聲喊叫起來,「要是將添田叫來就好了,逢上這麼個好機會。」

這句話將亮一拖出了困境。

「是呀,」他熱烈贊同妻子的意見,連聲音也不由提高了,「現在叫來也行嘛,也許還在報社沒走,離這兒很近,來得及的。」

「可是,飯已經吃完了呀!」久美子微微紅了臉。

「沒關係的,喝茶總趕得上。吃飯以後再找機會,光說說話也好嘛!」

「可也是呀,那就去叫吧。」節子說。

「表妹,」亮一說,「快去打個電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