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久美子住宿的旅館位於祇園背街,緊靠一座古剎,名叫高台寺。

京都的房屋門面狹窄,縱深幽長。廊柱漆得通紅。

鐘聲喚醒了京都的黎明。她的房間正對著古剎的大殿。在古剎大殿上方,露出部分峰巒。已是早上八點多鐘了,上面卻還凝滿寒霜。

信里指定的時間是正午,並且註明在上午十一點至下午一點之間等候她。她打算十一點整準時赴約。

值班女招待告訴過她:

「去南禪寺,坐上車,十來分鐘就到。」

這可真是一封神秘的信。說是持有畫家笹島的畫稿,但如何從已故畫家手裡得到這批畫稿的,寄信人未作說明。不過,信里聲明在先:決非非法。

寫信人說要面交自己,可自己對這位寄信人——山本千代子之名,完全是一無所知。

起初,她以為,這位女士與畫家關係非同一般,畫家既然已經故去,用於作畫的素描也就無用,自然要將它交還本人了。

但是,如此簡單看待,漏洞很多。寄信人肯定是東京人,來京都只是旅遊,沒有任何理由要將自己喚到旅遊點上來。並且,最為可疑的是,畫家笹島系服用安眠藥過量猝然死去,所以,按理說畫家沒有時間再將畫稿交給這位女士。那幅畫係為畫展所作,尚未脫稿,畫家生前更不會無故將畫稿交付他人。

且不講畫像緣何到手,更奇怪的還在後頭:假如有意將畫稿交還自己,郵寄就行嘛。儘管信上一再強調對自己一片至誠,但作法上卻實在有點牽強。

更令人費解的是,來信並非政府機關或者公司所寄的業務公函,而是私人之間的通信,不用手寫,卻用打字機打,這也難說是正常之舉。難道這位女士平時通信也總使用打字機嗎?

不過,儘管滿腹疑雲,她依然主動來到京都。這樣做,既出於想要取回描摹自己的畫稿,也為了要弄清畫稿怎麼會在畫家死亡前夕不翼而飛。

既然畫家不可能將畫稿交付他人,那麼就是這位女士在畫家死後用非常手段弄到手的。久美子由此想到,寄信人山本千代子大概與畫家關係非同一般。在她去當模特兒期間,畫家甚至連日常僱用的女僕都打發走了。而在久美子走後,即使山本千代子這位女士單獨進入畫家住宅,這也自然不會為人所知。

她要弄清,那位女士為什麼要將自己的畫像由畫家手裡拿走。

她對於畫家猝然死去,還有滿腹疑雲。誠然,其屍體業經解剖,斷定服用安眠藥過量是其死因。

母親不反對自己來京都,表姐蘆村節子也附和母親的意思。

對方只希望見到自己一個人。對此事感到不安的,是表姐夫蘆村亮一。他主張,最好找警視廳鈴木警部補談一談。表姐首先附和,母親也同意了。無奈,她只得同鈴木警部補一起來到京都,這就是事情的原委。鈴木警部補如今就住在同一旅館裡。

警部補有所顧慮,盡量不和自己見面。但是,一想到自己正受到住在同一旅館的警視廳警官監視,久美子就一陣陣怏怏不快。警部補的使命也許是要保護她免遭不測。可在她看來,自由受到了限制。鈴木警部補是她在畫家笹島死後認識的,這位警部補向她詢問過情況。當時留給她的印象還不壞,甚至欽佩他是個辦事熱情的人。即使在畫家被判斷屬於過失致死以後,他確實也還是作了過細的調查。

不過,儘管有至親的規勸和警部補自告奮勇這番誠意,這種「護衛」也還是給她平白添了莫名的煩惱。不言而喻,警部補也了解來信的全部內容,甚至還把它抄到了本子上。

實際上,今天早上到現在,他已經兩次打發女招待來問她何時出發了。

「決不會讓您為難。我將按照信里要求,在店裡等候您由南禪寺歸來,絕對不到場的,請小姐放心。」

久美子自己樂意按照信里要求行動。因而,她懇切央求警部補留在旅館裡,警部補倒也欣然應承。

她決定,十點半鐘叫出租汽車開到旅館來。對鈴木警部補也是這樣講的。信上說的是中午,對方自會在十一點到一點之間,等上兩個小時的。

她滿心盼望著會見那位女士。

「您要的車到了。」女招待通知她。

她沿著長長的走廊走出來,鈴木警部補在身後招呼著:

「這就去嗎?」

警部補住在樓下。此刻,她正射門前走過。

「我去了。」

久美子輕輕點頭行了個禮。儘管並非自己所求,但她也還是感激這位警官的一番操勞,並且,使她感到安然放心的是,對方依然穿著旅館的睡袍。

「您去吧。」警官悠閑地微笑著。

久美子在女招待的目送下登上車子。

汽車經過圓山公園旁邊,由粟田口朝朝上方向開去。沿途四野寧靜,清一色的大寺院一座連著一座。

由蹴上起,寬闊的公路開始下坡,一條排水渠沿著公路伸向遠方。行人不多,車輛也十分稀少。咫尺開外,就是東山山麓。

馳過一座小橋,就進入了南禪寺境內。果然距離旅館僅十來分鐘的路程。

樹木突如其來地變得稠密起來。汽車剛一駛上一條通入林中的大路,就嘎然而止。

「這裡就是山門。」

久美子打發車子返回。

道路盡頭似乎是一座方丈,兩邊是凌空伸出的繁枝茂葉,其間可見一段白壁粉牆。左手,松林掩映,露出飽經滄桑的山門;右手,雪白的牆壁一直伸延到門前,構成這座南禪寺的跨院。

約定地點在山門附近。放眼望去,卻並無別人。只有一個小夥子在逗弄一隻十分高大的狗。

一看錶,正好十一點鐘。她沿著那條小道朝著山門方向走去。林海無邊,幾乎全都是紅松,紅松樹下叢生著低矮的草木。

雖然時已近午,但陽光依然十分孱弱。此乃秋深之故。光線透過松樹的枝葉,投射在枯草和地面上,形成無數或明或暗的斑點。

由此處望去,山門的門樓和房檐都十分宏偉,遮天蔽日。由於逆光照射,結構複雜的斗拱高聳於陰影之中。檁木都已年深日久,顯得煙薰火燎的,近看起來骯髒不堪,表皮也暴裂得支離破碎。

久美子佇立在山門的右階上,依然無人前來光顧。對面松林深處傳來話語聲聲,是和尚們在誦禪念經。好靜謐呵!她就在這一片靜謐之中等待著。

她踏著石級走上走下,並且進入松林之中察看了一番。因為對方指定在山門附近會面,所以只要不離開此處太遠,雙方都能一目了然。

由山門往裡,迎面就是法堂。久美子感到十分無聊,就踱到法堂前面。往裡望去,十分陰暗,正面是三尊鍍金銅佛,沐浴著微弱的光線,倒也亮閃閃的。兩側粗大的柱子上,懸掛著禪宗語錄對聯。青石鋪就的地板上,有一張似乎專供長老高僧打坐用的曲錄 。旁邊還鋪著榻榻咪,上面放有供和尚打坐的禪椅。或許是由室外明亮處朝裡面暗處看的緣故吧,竟顯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莊嚴氣氛。

身後遠遠傳來嘈雜的人聲。她回頭望去,一行十四、五人的隊伍正朝山門走去,裡邊連一個女的都沒有。

她離開法堂,繞到北側。那兒也有一條路,它與來時乘車經過的路一模一樣:路邊一式的白牆綿延,參差不齊的屋脊俯瞰著大地。甚至還有一座三層寶塔。

遊客熙熙攘攘,有人仰望山門,有人手撫廊往,還有一個人指點大伙兒排列成隊,攝影留念。

就在她放慢腳步、心不在焉地遠觀這一切之際,松林對面有一個女人的身影在晃動。久美子一驚,忙一看錶,時間是十二點差五分。

凝眸望去,是一個妙齡女郎。不過,並非單身一人。一個男子隨後大步流星地趕上來,與女郎並肩而行。

山本千代子的年齡不得而知。是青年還是老年,也無從想像。她原先認定山本女士會單人獨來。不過,此刻她又轉了新的念頭,也許會有人作伴同來,這也不難理解嘛。

為了讓對方能輕而易舉地認出自己,她走近山門處,那群集體遊客已拍照完畢,朝法堂方向走去。

那女郎正與男伴依偎著仰望高聳的山門。照理講,應該望得見她站在那兒的,然而卻對她毫不理睬。這對男女旁若無人地竟自朝著方丈走去。

認錯人了。她感到有點失望。

照射在紅松樹榦上的光線不斷變幻,日光似乎也強了許多。已經十二點二十分了。

地面上,除了蔥鬱的林木所覆蓋的部分外,全都鋪墊著一層白砂。在那已漸孱弱的日光照耀下,顯得晶瑩奪目。山門的屋頂在雪白的地面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

那群男子早就遠去,那對情侶也已離開,四周重又恢複了原來的寧靜。

她漸漸感到寂寞無聊起來,可內心裡又有一種奇異的煩躁不安,就朝來時的下車處踱去。由此望去,山門在松枝裝點下分外好看。一盞古香古色的燈籠掩映在樹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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