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添田給久美子家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她的母親。

「啊,是彰一呀,好久不見了。」孝子聲音平靜而又欣喜地說。

「好久沒去看望您了。啊,對了,那天,承蒙您盛情款待呀。」他道了謝。

「哪裡哪裡。沒有好好招待。打那以後就一直沒見面,你在忙什麼呢?」

「報社裡雜七雜八的事兒,忙得不可開交。」

「忙工作,好嘛。這一會兒,久美子沒在家裡。」

「回來晚嗎?」

「我看不很晚就會回來,你要是有急事……」

「不,也沒有什麼急事。」

「方便的話,傍黑時你到家來,到那時,她就該回來了。」

「好的。」

他正急於見久美子一面。

此刻,當他下定決心要弄清其父野上顯一郞之死時,情不自禁地急於看見她。儘管見面之後,也聽不到什麼情況。

添田如約在傍晚時分,朝久美子家中走去。

久美子的家位於杉並區一條幽靜的街上,附近殘存著樹榦挺拔的雜木林子。花柏樹籬笆四周環繞,一片靜謐。四外暮色蒼茫,也許是在等候添田吧,通亮的燈光直射戶外。

他剛一來到門口,孝子就趕來開門。家裡沒有女僕,她背對門燈,喜孜孜笑臉相迎。

「你來啦?正等著呢,快進家吧。」

他脫去皮鞋,被讓進六席寬的客廳里。房間雖不寬敞,但日用器具擺放得十分得當。壁龕里排著條幅,寫的是中國古詩,他看不大懂。那是這家主人出任外交官時期求一位老政治家給書寫的。眼前香煙繚繞。

「今晚,久美子還沒回來呢。」孝子在擺放茶碗時說。

「是嗎?時常這麼晚回家嗎?」他面露沮喪之色。

「不,平時總是很早的,可,也不知怎麼搞的,偏偏今晚,卻遲遲不回來。」孝子莞爾一笑,「我還以為她陪你上哪兒逛去了哩。直到你來電話以前,我還那麼想來著。」

「就是上次見那一面呀。」他一本正經地說。

他雖曾來過家裡,可是,這種夜訪卻還是破天荒第一次。加之,只有孝子一人在家,所以,他多少有點拘謹。

「請用茶,一會兒久美子就回來啦。」

「啊,」他動作笨拙地喝著茶說,「今天晚上,雖說也是來看久美子的,可其實是有事找媽您的。」

他站在久美子的角度,對孝子一向稱媽。因為稱夫人有點見外,稱野上太太也很不妥。

「啊,是嗎?什麼事兒?」

孝子將手端的茶碗放在桌邊,兩眼含笑地偏過頭來。

「前些天,我聽久美子談起,蘆村小姐在奈良看到了酷似父親筆跡的文字,是吧?」

「噢,」孝子鼻子一皺笑道,「阿節說是在寺廟留言冊上還是什麼上寫著呢。這事兒,久美子似乎怪上心的。」

「嗯。說真的,我聽了以後也覺得很有意思。」添田說完,望著孝子。

他原以為,提到亡夫的事兒,她表情上會起變化,誰知卻和原來一模一樣,畢竟是個文靜的女人。

「連你也……」孝子抬起了頭,笑問,「為什麼呢?」

「聽說他老人家的筆體十分獨特,說是屬於中國古代書法家米芾流派的,是嗎?」

「嗯,倒真與眾不同哩!」

「可竟有人與他的字一般無二,這豈不耐人尋味?我們真想不到,如今竟有人學習這種古體書法。」

「是嗎?也許這位米芾過於出名了吧。我那個外甥女節子竟然找遍了寺院,就像她舅還活在世上似的。」

「我完全理解蘆村小姐的心情。」添田說,「畢竟還是懷念之情呀。所以,我也受了感染,您要是保存有他老人家的手跡,讓我見識一張行嗎?」

這就是添田今天來訪的目的。如果冒然提出這個要求,顯得過於唐突;如果過於轉彎抹角,又怕不了了之。此時只得實話實說。

「有呀。我記得,她爸爸常常鋪上紅毯,攤開紙張,還總是讓我給磨墨吶。一種癖好啊。」孝子神情快活地說。

孝子離開客廳,很快就走回來,手中拿著一捲紙。

「就是這個。寫得不怎麼好,好歹還能看。」

打開包皮,裡面有好幾捲紙。孝子解開扎繩,她那小心翼翼的動作,飽含著思夫之情。

他一看,果然與眾不同,確是一種常人難以駕馭的筆體。

「就這種字,他還很洋洋得意呢。」孝子在他身旁說,「你恐怕一點也不欣賞吧?」

「不,雖然它與眾不同,可不知怎的,倒怪吸引人的。過於工整的字,就令人生厭了。」

「這可不是她爸爸的本事呀,」夫人說,「大概是他投的師傅高明吧。聽她爸爸講,他所以能學到這位怪書法家的筆體,是因為其中有一種天機。可我怎麼也看不出個名堂。所以,他老罵我有眼無珠哩。」孝子的話里,依然飽含著回憶的歡樂,「不過,彰一呀,你怎麼對她爸爸的事兒那麼上心呢?」

「停戰以前,身為駐中立國的外交官員,肯定是極其難了辛的,我很想了解這一情況。我想,假如他老人家能夠平安回國,我們一定會聽到許許多多饒有興味的故事吶。」

「是呀,她爸爸就是那種有空就游山逛寺的人,說不定還真有幾分文學天才呢。聽他說,在學生時代,他還當過校刊編輯哩。」孝子談得津津有味,「要是活著回來,說不定還會把當時的情況記成日記呢。」

「那可就要轟動啦!要是寫出那麼—本日記,可就是極其珍貴的歷史記錄了。」

事實上,由駐中立國人員記錄日本戰敗前的外交情況的手記,至今還根本沒有。

「我覺得,他老人家在那種情況下捐軀,實產太可憐了。真不知他該是怎樣地茹苦含辛呵!聽說,他在求學時期,參加各種體育活動,體格很健壯,是吧?」

「是啊。青年時期,簡直像一個鐵漢哩!」

「太可惜了!他老人家的情況,使我產生一個想法:要調查一下日本外交官在停戰之際的工作。我自以為這是一件好事,就著手作了。」

他沒有提及村尾科長及瀧理事均令人不解地對此守口如瓶這一情況。

為什麼他們不願觸及這件事呢?一觸及野上顯一郎的事,了解內情的當事人就都奇怪地緘口不語了。而且,連臉色也陰沉下來。

眼前就坐著野上顯一郎的孀妻。但她卻神情開朗。添田感到,這就是了解野上之死內情者與受蒙蔽者之間的區別。

「這孩子,也太晚了!」孝子看了看錶,「你特意來家一趟,真對不起。」

「不,沒關係。」添田微帶羞澀地說,「以後,隨時都會見到她的,今晚,蒙您讓我見識了父親的書法,我已感到十分榮幸了。」

他認定,野上之死總有一天會弄個水落石出,但,不好告訴孝子。野上之病故隱隱約約與某一內幕糾纏在一起,似乎有點名堂。

「那就好,」孝子突然看看添田的臉,「你不討厭看戲吧?」

「什麼戲?」

「歌舞伎。正好有人給送來兩張票,要是方便的話,你就陪久美子一起去看吧。」話語之中洋溢著慈母般的關懷,她對添田作為女兒未來的伴侶,感到心滿意足,「這是兩、三天以前,外務省突然給送來的。因為,還從未有過,我很奇怪。不過,久美子卻很高興,還說讓我也一定去。可我不大喜歡這種戲,所以,要是行的話,你就帶她去看吧!」

「嗬,那……」他剛一張口,驀地心頭一動,「您剛才說,以前從來沒有送過票嗎?」

「是呀。破天荒第一次吶。」

「送票的是外務省哪一位?」

「寫的倒是有名有姓,可我一點也不認識。也許是她爸爸的老部下吧。」

「送票人叫什麼?也許不該問吧。」

「不,沒關係。」孝子站起身,拿出裝票的信封,上寫,外務省井上三郞,一筆十分瀟洒的鋼筆字。

「裡面沒裝信嗎?」添田問。

「沒,沒有,只裝了兩張票。」

「怪呀,按說該寫封信才對呢……」

「啊,時常這樣的。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送來一些很貴重的禮品,讓人心裡怪過不去的。但從來不寫信,差不多都是一聲不吭送來的。」

添田沉思:一定是送禮人在野上顯一郎生前受過他一定的恩惠,才有意隱瞞自己身份,暗中給這孤兒寡母饋贈的。

然而,這兩張戲票卻牽動了他的心緒。

「您不認識這位井上三郎先生?」

「不認識,沒見過一面,也沒有通過一次信。我猜準是她爸爸的老熟人。」

「媽媽,謝謝您的盛情,原諒我不能從命。」

『「啊?為什麼?」孝子瞪大了雙眼。

「我想,還是遵照送票人的意願,由媽和久美子一起去為好,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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