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節子回到東京,第二天前去探望舅母。

舅母的住宅,坐落在杉並區腹心地帶。附近,柞樹林子四處可見,那是武藏野原始森林的遺迹。不遠處,有一家昔日的貴族別墅,院落半掩在林木之中。節子十分樂意在這一帶漫遊。

新建住宅大批湧現,她所喜愛的樹林已大多消失,但在貴族別墅一帶,柞、橡、櫸、樅等樹依然枝繁葉茂,高聳雲天。

舅母之家,位於其中一角。這一帶,家家房屋都很陳舊。一條羊腸小道在杉樹行間左曲右拐。每當初冬,小道兩邊就落葉堆積,走在這鋪滿落葉的小道上,使節子感到周身舒適自在。

她在一家小院門前摁了門鈴,舅母孝子應聲而出。

「唉呀,快進來!」舅母招呼著節子,「你從奈良寄來的明信片收到啦!你啥時候回來的?」

「昨天。」

「快進屋吧。」

舅母領她進了客廳。

這位舅母嫁到舅舅家那天的情景,還一直留在她幼年的記憶之中。

她記得,婚禮似乎就在舅舅出任副領事,即將抵天津赴任的前夕。他們婚後年余,曾聯名給母親來過信。她沒有忘記,自己也曾蒙舅母給過一些十分優美的中國風景畫明信片,舅母也寫得一手好字。

正因為自己愛好書法,所以,舅舅老早就對姐姐——節子的母親講過:

「我可看不上提不起筆的女子啊。要是說親,字寫得好可得算一個條件。」

所以,舅舅娶下這位妻子,大概就是由於對這一條心滿意足吧。

舅舅的筆體風格古怪,雖說是師法中國古帖,可節子在少女時代卻根本看不上眼。那是一種右肩上挑、極有個性的筆體。

「在奈良呆了幾天?」舅母邊斟茶邊問。

「只一個晚上。」節子拿出在奈良購買的禮品,說道。

「那可太短了!怎麼不再多玩兩天呢?」

「可,還要看亮一他們學校的情況呢,不行呀!」

「哦。」

「我起大早獨自趕到奈良,馬不停蹄就到唐招提寺和藥王廟去了。本來,還打算遊覽一下秋筱寺和法華寺的佐保路,不過,遇到一件怪事,反倒繞到飛鳥一帶去了。」

對她所說的怪事,舅母看來無動於衷,只看著她問:

「遇到了什麼事兒?」

她心裡想,在這裡談舅舅的筆跡是不合適的,假如是尋常小事,她自會津津樂道。可那「田中孝一」的筆跡竟會如此逼真,又讓她難以沉默不語。

舅母還在為停戰前夕死於異國的丈夫苦苦守節,寂寞度日,她可不忍心就這麼信口開河。

然而,最終又非說不可。

「上唐招提寺時,」她說,「我在寺院接待室的留言冊,見到一個人的簽名,與舅舅的筆體一模一樣。」

「啊……」舅母的表情看不出有多麼強烈的反應,僅僅眼裡流露出一種好奇的光芒,「那倒是件稀罕事兒。我還以為,沒有什麼人寫你舅那種字呢。」

「嗨,舅媽,那簡直就像是舅舅一筆寫出來的。所以,我一看到那種筆體,儘管簽的是別人的名字,也還是驚奇得差一點叫出聲來。」

舅母依舊無動於衷地置之一笑。

「我又趕到飛鳥一帶去找那個與舅舅筆跡完全一樣的田中孝一的簽名。因為,舅舅時常同我談起飛鳥路的古寺寶剎。」

「那麼,結果怎麼樣呢?」

舅母這才產生了興趣。

「繞到安居院,我在那兒又見到了田中孝一的筆跡。」

「哎呀呀,」舅母撲哧笑出聲來,「你該不是想你舅想入了魔,才看成那種字體的吧。」

「也許是吧,」節子並不違拗她,「不過,當時如果可能,我真想拿舅舅的筆跡去對比一下呢。」

「真難為你有這份心意。」

「舅媽,要是離得近,我真想陪您去一趟呢。」

「唉!去看看也白搭。」舅母搖搖頭,「人死都這麼多年了。那反倒更讓人心酸呢。當然,要是你舅還活在世上,就是另一碼事了。」

「是呀,亮一也這麼說來著。」節子接過舅母的話頭說,「我在奈良旅館裡見到亮一時,對他一說,他也是這麼說的:今天,你讓舅舅的魂靈之筆引逗得東遊西轉了一整天。」

「就是呀,」舅母說,「亮一的話不錯。這件事就不要再想它了。」

舅母在失去丈夫之後,依舊生活簡樸。娘家雖是舊日的官僚,也並沒有萬貫家產。由於亡夫之故,女兒才得以在機關上班。以前,儘管也曾有人勸其改嫁,但她都一口回絕,舅母還保特著這種美德。

「久美子表妹身體、工作都好吧?」節子變換話題問。

「嗯,還讓你操心。」舅母笑逐顏開地說。

「那就好。舅媽,你也真夠作難的。不過,等久美子結了婚就好了。」

「我也這麼盼呀,」舅母又新沏了茶,「還遠沒有熬出頭哩!」

「表妹多大啦?」

「已經二十三了。」

「有中意的了吧?」

「這事呀,」孝子下意識地看看茶懷,「原打算過兩天就告訴你的。」

節子訪佛發現新大陸似地瞧著舅母:

「哎喲,表妹有那個了嗎?」

「我總覺得,久美子,」舅母低下了頭,「好像有了個男朋友啦。最近,領來玩過兩、三次。」

「哦。什麼樣?」

「在報社工作。她說是同學的哥哥,性格爽朗,我看這小夥子不錯。阿節呀,你能不能也相看一下?」

「嗯哪,行啊。先告訴表妹,下次那一位要是來家,我也到場就是了。那麼,舅媽的意見呢?」

「還八字沒一撇哩!」舅母嘴裡雖如此說,但看樣子內心並不反對久美子與其結合。

節子接著若有所思地問:

「舅舅去世時,表妹多大?」

「七歲。」

「要是舅舅能活到今天,真不知該多麼高興呢!」

「你舅舅可疼愛孩子啦!就是在出國以後,來信談的也全都是久美子如何如何。最後一封信也是那樣寫的。記得什麼時候給你看過吧。」

「嗯。不過,早已忘光了。我還想再看一遍呢。」

節子這麼說,並非因為她想看舅舅的信,而是要重新核對一下舅舅的筆跡。

舅母立即起身去卧室,此刻,她竟顯得興沖沖的,對亡夫的懷戀無時無刻不在激勵著這位遺孀。她懷抱著信袋走回來。

「就是這一封。」

信封上貼滿了外國郵票。蓋的郵戳是1944年6月3日。顯然已經多次掏來掏去,那厚實的信封磨得毛絨絨的。節子抽出信紙,她記得確曾看過,信紙已經皺巴巴的了。

舅舅病於任職的中立國,住進了瑞士一家醫院,信是由醫院寄來的。

「遠在海角天涯,倍感日本之芨芨可危。人們置身局外,遠比局內人感受更深,正如目擊者遠比自殺者更感恐怖—般。我現住瑞士醫院,遙念著遠在故土的你們母女,我還從未像此刻這樣熱切地思念過。

「此間報紙,日復一日地報導祖國遭受轟炸的消息。每看到此類消息,我就無比牽掛久美子的安危。雖然,此時此際,只考慮自己家屬或許欠妥。

「然而,非千方百計早日恢複日本全國和平局面不可。就在我身卧病榻閉目養神之際,每分每秒都有成百千的人被奪去生命,一想到此情此景,一種難以名狀的擔憂就油然而起。

「陽光融融,隔窗射到病榻上,恐怕這種和平的陽光,你們身邊就沒有吧。大概,你們正隱身在防空壕內,被美機嚇得瑟瑟顫抖。你拖著久美子這個累贅,行動起來想必諸多不便。不過,盼你能堅強些。但有寸心不死,定能保護你們。

「願祖國早日實現和平,盼久美子平安長大成人。」

單從戰時那嚴格的郵檢制度看,舅舅寫這種信也就夠膽大包天了。其勇氣,無疑還要超過他對愛女久美子和妻子孝子的思念。

節子開始研究字體。雖說是鋼筆字,但筆體照樣是右肩上挑,特徵分明。她在大和古剎所見的那毛筆字的特點,原封不動地表現在這鋼筆字上。

「拜讀了舅舅的信,我真想頂禮謨拜呢!」

節子將信裝入信封,交還舅母。信封背面寫著瑞士某療養區的地名。

「噢,謝謝。」

孝子領著外甥女來到另一房間的佛龕俞。舅舅的遺像掛在裡面,那是他最後出任一秘時的留影。嘴角笑意洋溢,兩眼微微眯縫,彷彿害怕陽光刺眼,這就是舅舅的特徵。

「帶舅舅骨灰回國的是哪一位?」他問舅母。

「村尾芳生先生呀。他當時任公使館二秘。」

「現在貴幹呢?」

「村尾先生現任歐亞局XX科科長。」舅母答。

「噢,那,舅媽後來還見過村尾先生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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