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山鹿恭介

「A報在公布年度獎時,西田先生的名字列於入選者之中,所以,我才首先想到您。」

橋本的嘴邊長滿鬍鬚,他抿了一口咖啡,投以欽佩的目光。

那些鉛字依然留在西田的眼睛裡,在五名入選者之中,他排在第二位,報上是這樣寫的:

「《狂奔之末》作者西田榮三藤澤市遊行寺街3區67號」。與介紹最佳獎的詳細內容相比,如此簡單的文字真令人感到恥辱。

為了不使對方察覺那緊鎖的雙眉,西田用咖啡杯子擋住了臉。無論外行人橋本怎樣吹捧,他心中依然感到十分痛苦。

「您那幅來發表在報上的作品《狂奔之末>描述的是什麼場面?畫面的構思是怎樣的呢?」橋本並未考慮西田在想什麼,便不加思索地問道。

「《狂奔之末》描述的是去年發生在國有公路134號線上的一次交通事故。」西田慢吞吞地答道。

「啊,是沿相模海灣從鵠沼去大磯的那條公路呀!」

「從鵠沼海岸向西有一片松林,有個地方叫柳島,它位於茅之崎南側,若要去那裡必經一段彎道。出事地點在相模川大橋前面不遠的地方。9月15日夜間九點鐘,134號線上有兩個青年騎坐一輛比賽用摩托車,由東向西以八十公里的時速駛來,在超越前面車輛之前,一切情況正常。但是,尚未拐過彎道時,卻衝過中心隔離帶與對面開來的轎車撞在了一起。在這輛轎車的後面,另一輛轎車也撞了上來。」

「真不得了。死人了嗎?」

「沒有死人,只有五人受了傷。」

西田說話的聲音十分低沉,最佳獎《衝突》刻畫的那起事故中有六人喪生。西田心裡對事故的嚴重性做了一番比較。

「西田先生的題為《狂奔之末》的照片,是事件剛剛發生後拍的嗎?」

「事故發生之後,晚上十點,從廣播的交通消息中得知134號線公路上發生交通事故。後來,我立刻驅車前往出事地點,抵達現場時已經十一點半了。已是事故發生後的一個半小時。」

「如果過了一個半小時,傷員早已被救護車運走了吧?警方也開始檢查現場了嗎?」

橋本問得無心,西田卻聽著有意,此話正好觸動了他的痛處。顯然,他的作品與《衝突》的差距就在於現場氣氛,有警察們走來走去的現場照片,大概缺乏令人震驚的力量。這就是靜與動的差異。

「雖然如此,前面三輛被撞毀的汽車位置依然未變,尤其是那部超速行駛的汽車車門被擰了下來,甩到一邊去了。玻璃的碎片撒了一地,事故的嚴重性已經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了。」

「的確,是相當凄慘的。」

橋本顯示出可想而知的神態,那長滿鬍鬚的嘴巴張得大大的。

「請務必讓我見識見識那張照片。」

他那直爽而激動的言詞更加刺傷了西田的自尊心,西田想,作品未發表在報紙上太遺憾了。

「那張照片放在我家裡。哪天來我家,和其他照片一起,拿給你看。」

「下次請允許我順便去看看吧!您拍的照片一定非常多吧?」

「是的,不過,我只選了一些出色的作品保存起來了,儘管如此仍有千幅以上。其中有五十多幅,在報紙的新聞攝影比賽和攝影雜誌、影片公司的攝影大賽中獲獎。」

「您真了不起,象您這樣的專家,相機一定不少,暗室設備也很完備吧?」

「將就吧!我妻子是搞美容的。二樓的一半是我的工作場所,因此,暗室還比較寬敞。」

「您不象我,只在壁櫥中有個狹窄的暗室。原來您的夫人是搞美容的呀!」

「遊行寺街的那家普通美容院就是她開的,她雇了四個人。這種活計男人不太能插上手,所以妻子允許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只要從廣播中聽到有交通事故發生,不論什麼時候,我立刻趕奔現場,而且,白天我也可以打彈球。多虧我是梳頭匠的丈夫呀!」

後面的話當然不是自我嘲諷,而是自豪,是在誇耀僱傭著四個人的妻子的本領。

「您有足夠的時間專心搞攝影,真令人羨慕!」

橋本流露出非常羨慕的表情。

「比起公職人員來,我是無拘無束的。一聽說發生了什麼事,就立刻奔赴現場。」

「您始終注意收聽交通新聞嗎?」

「雖然不是始終,但經常注意收聽。我的新聞攝影題材是以交通事故或火災為主的。我與報社的攝影師不同,不能拍攝政治事件。除以上的做法之外,只能是背著相機到處走的時候,碰到什麼拍什麼。不過,偶然機會甚少。」

「是這樣啊。」橋本撫摸著鬍鬚,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關於A報選為年度最佳獎的山鹿恭介的《衝突》,我曾讀過刊登在報上的《獲獎感想》,作者說,為了從沼津附近的長泉一帶拍攝沼津的夜景,在高原上徘徊時,碰上東名高速公路發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看來,這種可貴的偶然機會還是有的呀。評審委員長古家庫之助在評論中,稱之為『萬分之一乃至十萬分之一的偶然機會』。」橋本又涉及到最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西田一直害怕涉及此事。

但是,隨著談話的逐漸深入,話題重新轉到《衝突》上來,也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橋本,提出的一個個問題,都帶著外行氣,而且是直截了當的,橋本與西田是初次見面,他不可能對西田的複雜心境有所了解。

「是的,對於山鹿君來說,那是十分幸運的。」在此,西田不由自主地使用了幸運一詞,「如果遇不上那樣偶然的機會,他就無法拍出如此效果逼真的照片。作為山鹿君來說,那的確是一幅傑作。」

西田不得不對山鹿的作品予以讚揚,山鹿獲得年度最佳獎已成為不容無視的事實。況且,自己那幅國有公路134號線交通事故的照片,顯然與《衝突》有一定差距。西田雖感遺憾,但無可奈何。而且,對於熟人的作品過分吹毛求疵,會被人認為是嫉賢妒能。這時候,應當擺出氣度大方的高姿態,這才是一位前輩的高風亮節的氣質。

但是,毫無想法是不可能的,於是,採用了帶有附加條件的表達方式,即「作為山鹿君來說,那是一幅傑作」。

「山鹿君經常到處去尋找攝影素材嗎?」橋本似乎沒有察覺西田的表情,繼續提出一些天真的問題。

「他經常拿著照相機到處走,而且不分晝夜,非常熱心。」

「他經常有這種空閑嗎?」

「他雖然是公職人員,但工作單位是生命保險公司。」

「生命保險?」

「對。他是福壽生命保險公司藤澤分公司的外勤人員。外勤就是動員他人參加保險,所以,他的工作就是在外面轉悠。動員對象不同,會面時間也不同,有的人要求夜間到家裡去。因此,山鹿君不分晝夜地各處奔走。而且,他隨身攜帶相機,以備萬一時使用。」

「原來如此,您說得很有道理,他雖然是公職人員,但與坐辦公室職員的工作性質不同。」

「他使從事本職工作和業餘愛好的時間巧妙地統一起來,實在太方便了。」

在「太方便了」的話語中帶有一種輕蔑的口吻。

「西田先生非常了解山鹿先生嗎?」

「他是我的朋友,又具有共同愛好,所以我很了解他。」

「山鹿先生也是湘南光影會的會員嗎?」

「以前,他是會員,現在不是了。兩年以前,他就離開了湘南光影協會。」

「啊,難怪在A報的獲獎者介紹中寫著:從前,山鹿先生是全國新聞攝影家協會會員,現已不屬於任何攝影團體。」

橋本竟如此認真地閱讀了公布年度獎期間的A報,他如果是一位夢寐以求地希望獲得年度獎或月獎的業餘攝影家,這也就不足為奇了,然而,橋本作為一個外行人卻如此關心此事,不能不使西田感到震驚。不過,任何一位正在興頭上的初學者,都可能有這樣的時候。西田認為,橋本特意來拜訪他,就是充滿熱情的表現。

西田預料到,橋本不久就會意識到自己的技術水平之低,而對前途失去信心,熱情會漸漸冷下來,最終會滿足於拍一些旅遊或家庭紀念照而已,橋本的熱情只是暫時的。西田想,這種人見多了。

「是的。全國各地有各種業餘攝影團體,作為全國性的攝影組織,較大的只有兩個,一個是日本攝影家聯合會,簡稱日攝聯,另一個是全國新聞攝影家協會,簡稱全新協。湘南光影會便屬於全新協。因此,離開湘南光影會,就等於自動退出了全新協。」

「原來是這樣啊!我懂了。」

這個問題,橋本算是清楚了,但他又產生了新的疑問,於是問道:

「山鹿恭介為什麼退出湘南光影會呢?」

「對此,我難以做出明確答覆。」西田眼望著地面,攪拌剩下的半杯咖啡,說道。

「如果有什麼複雜情況,您不太了解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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