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在躺到鋪得整整齊齊的床上之前,死者先脫下夾克,摘下領帶,掛在門邊的椅了上,然後解開鞋帶,脫了鞋子放在椅子下,換穿黑色的皮拖鞋。他吸了三支有濾嘴的香煙,將煙捻熄在床邊小桌上的煙灰缸里後,他在床上躺好,把子彈射進了自己的嘴裡。

他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

離他最近的鄰居是一個因為去年獵麇鹿而臀部受傷,所以提前退休的陸軍上尉。他在出了意外之後患上失眠症,常常夜裡自己坐著玩撲克牌。那天他才把牌拿出來,就聽到牆的另一邊傳來槍聲,於是馬上打電話報警。

兩名警察接到無線電通知,破門而入,時間是三月七日凌晨三點四十分,當時床上的男人已死亡三十二分鐘之久。警察沒有多久就弄清了案情,幾乎可以確定死者是死於自殺。

在回警車用無線電報告這起死亡事故前,他們把整個公寓察看了一遍,儘管他們不該這麼做。除了那間卧室之外,公寓還包括了客廳、廚房、走廊、浴室及更衣間。他們找不到任何紙條或遺書。唯一可見的字跡是客廳電話旁的便箋上寫的幾個字。那幾個字組成一個人的名字。一個這兩名警員都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馬丁·貝克。

那一天是奧蒂莉婭的命名日。上午剛過十一點,馬丁·貝克就離開南區警局總部,到旋轉木馬場的國營酒店前排隊買酒,他買了一瓶胡桃味的索烈拉酒。在去地鐵的途中,他又買了一打紅色鬱金香和一罐英國乳酪餅乾。她母親受洗時領受的六個名字中有一個是奧蒂莉婭,他就是去恭賀她的命名日。

她居住的老人之家很大,也很古老。簡直太舊,太不方便了,那兒的工作人員說。馬丁·貝克的母親一年前搬去那兒,倒不是因為她無法照料自己——她雖然已經七十八歲,卻仍然十分活躍,身體也還相當硬朗——而是她並不想成為她獨子的負擔。因此,她很早就在這兒預約了一個房間。當某個房間空出來,也就是前一個房客死了之後,她就把身邊的東西收拾好,搬了進來。自從十九年前父親過世後,馬丁·貝克是她唯一的贍養人,他偶爾會因為未能親自照顧她而良心不安。但是,在內心深處,他很感激她沒徵詢他的意見就自行處理了這件事。

這裡有幾問死氣沉沉的小會客廳,他從沒見過有人坐在裡頭。他經過其中一間,順著陰暗的走廊走進去,然後敲他母親的房門。他走進去時,她驚訝地抬起頭來。她有些耳背,沒聽到他輕輕的敲門聲。她笑逐顏開,放下手中的書本,想站起來。

馬丁·貝克輕快地走過去,親吻她的臉頰,並輕輕地將她推回椅子上。

「別又開始為我忙東忙西的。」他說。

他把花放在她膝蓋上,酒及餅乾則放在桌上。

「恭喜,親愛的媽媽。」

她把包花的紙解開,嘴裡讚歎道:「啊,花兒真漂亮。還有餅乾!啊,那是葡萄酒還是什麼來著?哦,是雪利酒。我的天!」

她站起來,不顧馬丁·貝克的抗議,走到櫥櫃那兒,拿出一個銀色的花瓶,在水槽中注滿了水。

「我還沒衰老到走不動的地步,」她說,「倒是你自己,坐下來吧。我們喝雪利酒還是咖啡?」他把帽子和外套掛好後坐下。

「看你愛喝什麼。」他回道。

「那喝咖啡好了,」她說,「這樣我就可以把雪利酒省下來,分一些給其他的老太太喝,並藉機炫耀一下我的好兒子。令人快樂的東西總得留著慢慢享受。」

馬丁·貝克靜靜地坐著,看她打開電咖啡壺的開關,量好水和咖啡。她個子很小,看來弱不禁風。每次他看到她,就覺得她整個人又更小了些。

「媽,你住這裡會不會無聊?」

「我?我從不會無聊。」

回答得太快太流利,所以他不相信她說的是實話。她把咖啡壺放到電熱板上,插好的花瓶放到桌上,然後坐下來。

「你不用為我擔心,」她說,「我可以做的事情多著呢。我看書,跟別的老太太聊天,還織毛線。有時我會到城裡,什幺都不做,只是看看。不過他們把東西都剷平了,真是可怕啊。以前你父親公司所在的那棟房子也拆除了,你看到沒?」

馬丁·貝克點點頭。他父親在克拉拉曾經有一家小小的運輸公司,但那地方現在已被一座由玻璃和混凝土構成的購物中心取代。他看著擺在她床邊衣柜上他父親的相片。相片是二。

年代中期照的,當時他不過幾歲大,而他父親仍十分年輕,目光清澈,偏分的頭髮很有光澤,下巴透著堅定和頑強。據說馬丁·貝克長得很像他父親,但他自己從來不覺得,而且,即使兩人有相似之處,也只限於外表。他記得他父親是一個直率、快活、招人喜愛的人,愛跟人開玩笑,和大家打成一片。馬丁。

貝克覺得自己則是內向害羞,相當無趣的人。照這張相片時,他父親是建築工人,但數年後,遇上經濟蕭條,有好幾年他持續失業。馬丁·貝克猜想,他母親從未真正從那幾年的貧困與焦慮中恢複過來,因為即使後來他們經濟狀況大為改善,她仍沒有停止為錢憂心。除非絕對必要,她還是絕不買任何新東西,而她的衣服以及她由老家帶過來的幾樣有限的傢具,用了這些年,也都很舊了。

馬丁·貝克不時想給她些錢,並且主動地要幫她付老人之家的費用,但是她又驕傲又固執,堅持要當一個獨立的人。

咖啡煮沸後,他過去拿了咖啡壺,讓他母親倒。她對她兒子期望甚高。他小的時候,她甚至根本不准他幫忙洗碗或鋪床。

一直到他長大後,發現自己笨拙得連最簡單的家事都做不好時,才發現她這麼過度保護他是不對的。

馬丁·貝克看他母親喝咖啡前先丟一塊方糖到嘴裡含著,覺得又驚奇又有趣。他沒有見過他母親含著一大塊方糖喝咖啡。

她注意到他的眼光,說道:

「我想,等你活到我這把年紀時,就會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了。」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身體靠到椅背上,瘦瘦的、布滿老人斑的手輕輕握著,放在膝上。

「好啦,」她說,「告訴我我的孫子孫女最近都在幹嗎。」

這些日子以來,馬丁·貝克跟他母親談到孩子時,總是很小心地只挑好的說,因為她認為她的孫子孫女比別的孩子都聰明、出色,並且漂亮。她常抱怨他不懂得欣賞他們的優點,她甚至指責他對孩子不夠理解,並且對他們太過嚴厲。他認為自己其實是能夠以很平和的心態來看待自己的孩子的,他認為他們和其他孩子差不多。他與十六歲的英格麗的關係最好,她又活潑又聰明,學校功課對她來說是輕而易舉之事,她在學校也與人相處融洽。洛夫快十三歲了,他的問題比較多。他很懶,又內向,對學校的任何事物都沒有興趣,而且也沒有特別的愛好或天分。馬丁·貝克對兒子毫無學習慾望感到憂心,他希望這只是他成長中的一個過渡時期,總有一天他會克服他的懶散和弔兒郎當。因為目前他實在找不出任何洛夫的優點來說,而他就算說了實話他母親也不會相信,他只好選擇避開這個話題。

當他跟她報告過英格麗最近在學校的表現後,他母親突然很出乎他意料地問道:

「洛夫畢業後會不會當警察?」

「應該不會吧。何況,他還不滿十三歲呢。現在就開始擔心這種事未免太早了。」

「如果他想的話,你一定要攔住他,」她說,「我從來不明白你為什麼那樣堅持要當警察。現在這個行業一定比你當年加入時更糟糕了。馬丁,你當年為什麼會去當警察?」

馬丁·貝克吃驚地瞪著她。的確,二十四年前,她曾反對過他的職業選擇,但他沒想到她現在會再一次提起。他不到一年前才升任兇殺組的組長,他現在的工作環境與當年做年輕巡警時已經迥然不同了。

他俯過身去,拍拍她的手。

「媽,我現在挺好的,」他說,「現在,我大多是坐在辦公室里。不過,說真的,我也常常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這是真的。他常問自己為什麼會當警察。當然他可以回答說,在戰時那是逃避兵役的好方法。因為肺病,他被緩徵兩年,然後體檢的結果顯示他已痊癒,不能再免役,這是他當警察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一九四四左右,所謂的良心反戰者是得不到同情的。許多跟他採取同樣方式避開兵役的人後來都轉業走了,但他這些年來卻一路升到組長的位置。這應該意味著他是一個好警察吧,但他自己可不那麼確定。警界里有幾個坐在高位的並不是什麼好警察。他甚至都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想當一個好警察,如果好警察的定義包括恪守職責、不能有絲毫違背規定之處的話。他想到倫納特·科里貝爾很久以前說過的一句話:「我們周圍好警察多得是,一些笨得要死的好警察。還有許多辦事墨守成規、目光短淺、態度強硬、自以為是的人,也都是好警察。我寧可警界里多一些好人,而不是所謂的好警察。」

他母親陪他走出來,他們在公園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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