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諾土爾路二十三號是一棟破舊的老建築。從燠熱的戶外走進來,樓梯問里出人意料的涼爽,似乎有冬季潮濕的寒氣從剝落的牆縫裡滲了進來。

斯文松太太住在二樓。附有「伊娃·斯文松」的那扇門,看起來像是廚房的入口。

科爾貝里用力敲門。一分鐘後,他聽見腳步聲由遠而近,然後是安全鎖鏈被解開來的聲音。門微微打開。

科爾貝里對著門縫出示他的警汪。他看不見前來應門的人,但是在門打開之前,他聽到一聲深深的嘆息。

科爾貝里果然猜對了,他一踏進門,就是一問大廚房。在他背後把門關上的女人,長得瘦瘦小小的,五官鮮明,表情哀傷。她的頭髮稀稀拉拉的,可能曾經染成了白色,因為她頭髮的末梢幾乎都是白的,頭頂的顏色則比較暗,到了接近頭皮一英寸的部分,又變成了棕色。她穿著一件廉價條紋棉布家常服,腋下有兩坨又大又黑的汗漬。那氣味告訴科爾貝里,上次清洗過以後,這件衣服她不知道又穿了多久。她的兩腿光溜溜的,腳上穿著一雙顏色難以辨認的絨布拖鞋。科爾貝里知道她才二十九歲,但如果憑外表猜測,他會以為她至少有三十五歲。

「警察。」她遲疑地說,「又怎麼了?如果你要找貝蒂爾,他不在這兒。」

「不,」科爾貝里說,「我知道他不在這兒。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跟你談一談。我可以進來嗎?」

女人點點頭,走到靠窗的廚房用桌那裡。在塑料花桌布上,有一本打開的雜誌和一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一隻藍花的小碟子里,有一根還在裊裊生煙的過濾嘴香煙。碟子里已堆滿了煙蒂。桌子周圍有三張椅子。她坐下來,從碟子里拾起香煙,指指她對面的那把椅子。

「坐。」她說。

科爾貝里坐下來,望見窗外是一個荒涼的後院,只有一個拍打地毯用的架子和幾個垃圾桶,院子看起來總算不至於那麼單調。

「你想要談什麼?」伊娃·斯文鬆開門見山地問,「你不能待太久,因為我得去遊樂場帶托馬斯回家。」

「托馬斯,」科爾貝里說,「是小的那個?」

「是的,他六歲。我買雜貨和清房子的時候,就把他留在經濟學院後面的遊樂場里。」

科爾貝里張望廚房。

「你還有一個孩子,是嗎?」他說。

「是,烏蘇拉。她去了夏令營,在兒童島。」

「你住在這裡多久了?」

「從四月到現在。」她說,大口吸著煙,直到那根香煙只剩下過濾嘴。「但是我只能在這裡待到夏天結束。老太太不喜歡小孩。媽的,真不知道到時能去哪兒。」

「你現在有工作嗎?」科爾貝里問。

女人把壓扁的濾嘴丟進碟了里。

「有,我替住在一起的這個老太太做事。也就是說,我用收拾房子、做飯、買菜、洗衣和伺候她,交換住在這裡。她太老了,無法自己下樓,所以她要出門的時候,我得幫她。還有其他一些雜事。」

科爾貝里對著一扇與外門相對的房門點點頭。

「你們住那裡嗎?」

「是。」女人簡短地應道,「我們住在那裡。」

科爾貝里站起來,打開房門。那房間大約十二英尺寬,十六英尺長。窗戶對著荒涼的後院。兩張床各靠著其中兩面牆壁。

其中一張床底下有另一張可以拉出來的矮床。一個衣櫃,兩把椅子,一張搖搖欲墜的小桌子,再加上一條破地毯,即是旁間里所有的陳設。

「不是很大。」伊娃·斯文松在他背後說,「但是她允許我們愛在廚房裡待多久就待多久,而且小孩子可以到後院里玩。」

科爾貝里回到廚房用桌邊。他看著女人,此時她正用一根食指在塑料桌布上比劃著。他說:「請你告訴我過去這幾年你和你丈夫的狀況。我知道你們已經離婚或分居了,但是在那之前呢?他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有工作,是嗎?」

「是的,他大概在兩年前被炒魷魚。不是因為他做錯了事。每個人都被炒了魷魚,因為他們把公司關掉了。一定是那個公司不賺錢。然後,他就一直找不到工作,根本沒有什麼工作機會——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工作。在那之前,他那個職位相當不錯,他原來是做辦公室職員,可是因為教育程度不夠,他申請的工作都被資歷比較好的人拿去了。」

科爾貝里點點頭。

「在公司關門以前,他在那裡做了多久?」

「十二年。在那之前,他還在同一個老闆的另一家公司里做過,就是帕爾姆格倫。呃,或許他不是老闆,可是他擁有那家公司。貝蒂爾在那裡的倉庫工作,後來改做送貨員,然後,又被調到這家關門的公司。另外那一家一定也關門了。」

「你們結婚多久?」

「我們是一九五九年在惠桑泰德市結婚的。」

她咬一口先前吃了一半的三明治,看了看,站起來,走到櫥櫃旁邊,把三明治扔進水槽。

「所以,我們一共結了八年半婚。」她說。

「你們在什麼時候搬到波莫拉的?」科爾貝里問。

女人仍然站在水槽邊,用小指頭的指甲摳牙齒。

「一九六七年的秋天。在那之前,我們住在費斯曼納路的一棟公寓。那是公司的房子,因為帕爾姆格倫先生也擁有那棟樓房。然後,因為他要把那棟公寓裝修成辦公大樓,所以我們就搬到他新建的另一棟公寓。那裡看起來當然好很多,但是離市區非常遠,而且,房租實在很貴。貝蒂爾被炒魷魚以後,我以為我們必須搬家,可是後來又沒有。總之,搬家是後來的事情了,而且,是為了其他的緣故。」

「什麼其他的緣故?」科爾貝里問。

「嗯,譬如說,貝蒂爾喝酒。」她含糊地說,「還有,我們底下的鄰居老抱怨,因為他認為我們太吵了。但是我們並不比同一棟樓里的其他人吵鬧啊。那棟樓房的聲音非常容易傳出去,即使隔著好幾層,你都可以聽到別人家的小孩兒叫啊、狗吠啊、放音樂啊等等。原來我們還以為樓上那一家有鋼琴,後來才知道,有鋼琴的那一家在我們頂上再上去三層樓。然後又不準小孩子在屋裡玩。總之,去年秋天我們就被趕出來了。」

太陽開始照進廚房裡,科爾貝里拿出手帕來擦額頭。

「他喝得很兇嗎?」他問。「是,有時候。」

「他喝酒以後什麼樣子?會很粗暴嗎?」

她沒有馬上回答。她走回來坐下。

「有時候他會發脾氣。對丟掉工作、對整個制度等等很生氣。我很煩,每次喝了幾杯,就要聽他抱怨那些。」

「記錄裡面說,你們家有時候有打架的情況。」科爾貝里說,「那是發生了什麼事?」

「哦,那不是真的打架。我們有時候會吵架,有一次,我們還在睡覺,小孩子半夜醒來,就開始在那裡玩,最後巡警就來了。當然,偶爾我們說話聲音是比較大,但是我們從來沒有打過架。」

科爾貝里點點頭。

「你們受到威脅必須搬出去時,沒有去找租屋人協會幫忙嗎?」他問。

她搖搖頭:「沒有,我們沒有參加任何類似的組織。總之,也無法可想了,所以我們就搬出來了。」

「在那之後,你們住在哪裡?」

「我找到一個轉租的套房,就一直住在那兒,後來才搬到這裡。但是離婚以後,貝蒂爾就搬到一家單身旅館住了。現在他住在馬爾默。」

「嗯。」科爾貝里說,「你上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伊娃·斯文松用手指撥弄著後腦勺的頭髮,想了一會兒說:

「上星期四,我想就是那天。他來得很突然,但是大約一小時後,我就叫他走了,因為我必須幹活兒。他正在放假,他說,打算在斯德哥爾摩待幾天,他甚至還給了我一點兒錢。」

「從那以後,你就沒有他的消息了嗎?」

「沒有。之後,他應該回馬爾默去了。總之,我就沒有再看到他了。」她轉過身,瞥一眼立在冰箱上的鬧鐘。「我得去接托馬斯了。」她說,「如果把小孩子留在那裡太久,他們會不高興的。」

她站起來,走進房間,但是讓門開著。

「你們為什麼會離婚?」科爾貝里說著,一邊站起來。

「我們對彼此厭倦了。什麼事情都一團糟。到後來,我們一天到晚吵架,而且貝蒂兒又整天在家怨東怨西,自艾自憐,最後,我連看他一眼都受不了。」

她走進廚房。她已經梳了頭,換了一雙涼鞋。

「現在我真的得走了。」她說。

「只有一個問題了。」科爾貝里說,「你丈夫認得他的大老闆帕爾姆格倫先生嗎?」

「哦,不認得,我想他連見都沒見過他。」她說,「帕爾姆格倫高高坐在辦公室里經營事業。我想他根本也沒去過他的那些公司。它們都是由其他老闆或類似經理的人在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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