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馬丁·貝克和蒙松在周一早晨八點鐘再次在警局碰面。兩人的情緒都不是很好:蒙松顯得懶散遲緩,缺乏幹勁,馬丁·貝克則冷淡陰沉,愁眉苦臉。

他們不言不語,各自翻閱文件,但是文件上也沒有任何令人振奮的消息。除了城裡越來越熱、人越來越少以外,星期天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當他們通告晚報「調查現狀沒有改變」時,這個一用再用的空泛語句的確是符合事實。唯一一件好事,就是斯卡基從水翼站那裡得到的模糊情報。

七月是個極不適合進行警務調查的月份。如果加上天氣睛美,那則是除了度假之外,什麼都不適合,整個瑞典可以說得上是舉國歇業,沒有任何機關還在運作,想要找個人,簡直就是不可能。因為多數人不是出國,就是在他們的避暑地,不管是公務人員還是職業罪犯,幾乎毫無例外。而相對減少的值勤警力,大多把力氣花在檢查三教九流的外國旅客上,或者解決高速公路的交通擁擠。

馬丁·貝克願意付出珍貴的代價,以求和他的老同事侮蘭德聊一聊。梅蘭德現在是斯德哥爾摩制暴組的偵查員,四十九歲。他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具備了全瑞典警界最可靠的記憶力,他能記得在職三十年問所有聽過的名字、日期、事件和相關內容。他是一個從來不忘記任何事物的人,而且很可能是少數能對帕爾姆格倫這樁怪案提供建設性意見的人。但是要找到梅蘭德是絕無可能的。他正在度假中,一如往常,他一旦不工作,就會到他位於瓦恩德的避暑小屋,讓自己和外界完全隔絕。那裡沒有電話,而且沒有任何同事知道小屋的準確位置。

他的嗜好是劈木柴,但是他決定把這個月的假期用來建造一間新的雙人用戶外廁所——總之,那是只有他和他那高大丑陋的老婆才知曉的設計。

再者,馬丁·貝克和蒙松這星期本來都要去度假的,現在他們的假期將延後到不可知的未來,對於這一點,他們的感受已明白反應在他們陰沉的表情上。

總之,如果可能,這個星期一必須要先處理一些訪查工作。馬丁·貝克打電話到斯德哥爾摩,應付了好多個「如果」

和「但是」的問題之後,才終於說服科爾貝里負責漢普斯·布羅貝里和他秘書海倫娜·哈松的調查工作。

「我應該問他們什麼?」科爾貝里泄氣地說。

「我也不是很清楚。」

「是誰在負責整個調查工作?」

「我。」

「而你並不清楚?那我怎麼去查?」

「我要了解目前的情況。」

「我目前的情況嗎?很糟糕,我已經快中暑身亡了。」

「我們需要尋找動機,或者應該說,我們有太多個選擇擺在面前。也許帕爾姆格倫公司里的氣氛,可以引導我們選出正確的那個。」

「嗯。」科爾貝里懷疑地回應,「這個姓哈松的,她長得漂亮嗎?」

「據說是吧。」

「好吧,至少有些值得期待的東西。再見。」

馬丁·貝克差點就想說「等你的消息啊」,但在最後一刻忍了下來。

「再見。」他說著,掛斷電話。

他看看蒙松說:「科爾貝里會處理斯德哥爾摩那邊的事。」

蒙松點點頭說:「很好,他是個好人。」

科爾貝里不只是個好人。蒙松對他的了解顯然不及馬丁·貝克。

事實上,科爾貝里是馬丁·貝克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他有良好的判斷力,而且有能力獨立工作。此外,他還十分具有想像力,做事有條理,而且具備無懈可擊的邏輯能力。他們已經同事很多年,彼此無需太多言語就能明白彼此的想法。

蒙松和馬丁·貝克靜靜坐著,漫無目的地翻閱文件。

九點剛過,他們站起來,去中庭開蒙松的車。

周一早晨的街道比較熱鬧,但蒙松也只花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就駛抵維克托·帕爾姆格倫靠近港口的瑞典總公司大樓。

這個時間馬茨·林德應該已經上班了。

蒙松把車子停成完全違反交通規則的角度,並把遮陽板放下來,上面有一個長方形的厚紙板標誌,方方整整地印著「警察」兩個字。

他們搭電梯到七樓,一踏出去,就是寬敞的會客室,裡面鋪滿亮紅色的地毯,牆壁上貼著緞面壁紙。房間中央有一個矮桌,四周圍繞著舒適的扶手椅。桌上堆著一沓雜誌,大部分是外國期刊,但也有幾本瑞典暢銷雜誌。此外還有兩隻大型的水晶煙灰缸,一個裝著雪茄和香煙的柚木盒子,一隻黑檀打火機,和一個沉重的奧里佛斯玻璃花瓶,裡面插著一些紅玫瑰。

房間左邊一張長桌子後面,坐了一名大約二十歲的金髮接待小姐,正在檢查她油亮亮的指甲。她面前有一個對講機,兩部平常的電話,一個放著速記簿的金屬架,吸墨紙上有一支鍍金的鋼筆。

她有一副模特兒身材,穿著一件裙擺非常短的黑白套裝。

她的黑蕾絲襪花樣別出心裁,腳上穿的是帶有銀扣環的精緻黑皮鞋。她的唇膏幾乎是白色的,眼皮上塗滿了粉藍色眼影。她戴著一對長長的銀耳環,有一口勻稱雪白的牙齒,黑色的假睫毛底下,是一對毫無智慧的湛藍色眼珠。她可以說是毫無缺陷,馬丁·貝克想,如果你喜歡這種女人的話。

女子用帶著指責和不快的眼光看著他們,然後伸出又長又尖的食指指甲,點點面前那本預約簿上,用最純粹的斯科訥省的口音說:

「你們一定是警察局來的吧。」她瞧了一眼小巧的手錶,說:「你們早到了將近十分鐘。林德先生還在打電話。他在和約翰內斯堡通電話。請先坐一下。電話一結束,我會馬上通知你們。你們是蒙松和巴克,是不是?」

「貝克。」

「我知道了。」她不在乎地說。

她拿起金筆在預約簿上隨便做了一個小記號,然後又打量他們一番,毫不掩飾眼中的不屑,然後對著有玫瑰、水晶煙灰缸和雪茄香煙的桌子做了個模糊的手勢。

「要吸煙請便。」她說。

就像牙醫說「漱口吧」一樣。

馬丁·貝克覺得不自在。他瞧瞧蒙松,後者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襯衫(襯衫下擺還露了出來),一條沒熨過的灰色長褲和一雙涼鞋。他自己也好看不到哪兒去,雖然前一晚他曾把長褲放到床墊底下壓平。不過,蒙松似乎不以為然。他挑了一把扶手倚一屁股坐下來,從胸袋中拿出牙籤,翻閱了大約三十秒鐘的《北歐事務》雜誌,然後聳聳肩,把雜誌扔回桌上。馬丁·貝克也坐下來,認真看了看打開的柚木盒裡各種昂貴的香煙。然後他取出一根自己的佛羅里達牌香煙,捏著濾嘴,擦了一根火柴。

他張望四周。女孩兒又回去瞻仰她的指甲了,房間里非常安靜,有某種東西讓他甚感不適。過了一會兒,他了解為什麼了——原來那些門是看不見的。門雖然在那兒,但是和周圍壁紙的花樣融合得如此完美,來人必須花上一番功夫才找得到。

時間在分秒流逝。蒙松漫不經心地咀嚼著牙籤,馬丁·貝克捻熄香煙,又點了一根,然後站起來,走到鑲在牆裡、充滿了閃亮綠水的一座大水族箱旁邊。他站在那裡觀看俗麗的魚,直到對講機一聲低鳴,才打斷他的思路。

「現在林德先生可以見你們了。」接待小姐說。

一瞬間,一道掩飾得很好的門打開了,一個大約三十五歲的黑髮女人示意他們進去。她的動作快速而明確,表情沉穩。典型的執行秘書,馬丁·貝克想。如果這裡有什麼真正的工作的話,她大概就是辦事的那個人。蒙松站起來,以穩重悠閑的步伐先走進去,他們穿過一個小房間,裡面擺著一張小書桌、電動打字機和檔案櫃,靠牆的架子上排滿了檔案夾。

黑髮秘書一言不發,又打開另一扇門,握著門把,等他們進入。一踏進去,馬丁·貝克更覺得他們兩人粗大笨拙、教養不佳,簡直像是走錯了地方。

蒙松向桌子徑直走去,而桌後的馬茨·林德則帶著哀戚卻友善有禮的笑容站起來,這短短的瞬間,馬丁·貝克觀察了三樣東西——窗外的景觀、室內的擺設和他們來此會面的這個人。

他有種在短時間內掌握局勢的能力,並自認這是他從事這一行最大的優勢。就在蒙松把牙籤從嘴裡拿下放進銅製煙灰缸並和林德握手的時候,馬丁·貝克利用時間吸收周圍的信息。

從大型觀景窗戶看出去的風光十分壯麗。底下就是碼頭,或者應該說,數個碼頭。那裡熱鬧非凡,有成群的貨船、客船、拖船、起重機、卡車、火車和成排的貨櫃。港口外就是海灣和丹麥。整片風景有如水晶一般清澈。他一眼望去,可以至少看見二十艘船,其中有幾艘客船正要開往哥本哈根或從那兒回來。那景緻比他從旅館窗口看到的要壯觀多了,雖然他旅館的景觀也相當不錯。現在他所需要的,是一架好望遠鏡。

房間的擺設中,就有一架德國制的蔡斯牌海上望遠鏡。望遠鏡擺在一個大型鋼製辦公桌右邊。辦公桌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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