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警政署長對貢瓦爾·拉爾森微笑著,可是笑容里沒有他純真少年般的迷人魅力。他只是露出兩排白牙,以及對這位訪客毫不掩飾的厭惡。斯蒂格·馬爾姆站在老位置,也就是跟在他老闆的肩後,努力裝作若無其事,似乎這一切跟他毫無關係。

馬爾姆之所以能升到目前的職位,是因為善用所謂職場的鑽營手段,用更直接的辭彙來說,就是逢迎拍馬。他深知得罪某些高層的後果有多嚴重,可是他也知道對某些部屬壓製得太強,下場也會很慘。風水輪流轉,說不準哪天輪到他們來壓他。

所以到目前為止,他總是靜觀其變,然後見風使舵。

署長的雙手先是抬起一兩英寸,接著又平放在桌上。

「噢,拉爾森,」他說,「不必我們告訴你,你能逃過那場恐怖事件而且未受重傷,我們真的不知道有多高興。」

貢瓦爾·拉爾森瞥了馬爾姆一眼,馬爾姆一點兒高興的表情也沒有。可是馬爾姆看到拉爾森在看他,立刻亡羊補牢地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是啊,拉爾森,確實如此,」他說,「那天早上你還真把我們給急壞了。」

署長回過頭,冷冷地望了他的副手一眼,馬爾姆立刻察覺到,自己演得過火了些。他立刻縮減笑容,兩眼下望,心裡沮喪地想:不管我怎麼做都不對。

他有充足的理由如此憤世嫉俗。如果他或署長犯了一點兒小錯,不但晚報整個頭版都會大肆報道,而且挨罵的一定是他。

反過來說,要是哪個部屬犯了錯,也是他被罵得滿頭包。要是馬爾姆有點兒骨氣,或許就不會這樣,可是他的智力想不到這麼遠。

不知何故總認為長長的停頓可以增加威嚴的署長,這時開口說:

「有件事有點兒奇怪。你在暗殺事件發生後,在那裡待了十一天。你的回程機票是訂在事發隔天,所以你應該在六月六日回國,可是你到了十八日才回來。這個你怎麼解釋?」

貢瓦爾·拉爾森早已備妥答案。

「我訂做了一套西裝。」他說。

「做一套西裝要十一天?」署長問,口氣里儘是驚訝。

「沒錯,如果衣服要做得好的話。當然,衣服是可以做得快一些,可是勢必會有些地方不盡完美。」

「嗯,」署長說,語氣透著惱怒。「你該知道,我們有財務制度,西裝這種東西是很難納入預算的。為什麼你就不能在這裡買一套新西裝就算了?」

「我從來不買西裝,」貢瓦爾·拉爾森說,「我的西裝都是訂做的。而且歐洲的裁縫師傅沒有一個可以達到我的標準。既然我在那兒,而且必須等到西裝做好,我便趁機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調查了一番。」

「聽來沒有什麼必要,」署長說,「事發現場的警察已經調查得夠徹底了。事實上,你還在國外時他們已把所有資料送了過來,所以他們給你的恐怕只是媒體報道。」

「依我個人之見,我相信他們的安全部門犯了幾個錯誤,」

貢瓦爾·拉爾森說,「而且警方的結論也不正確,特別是幾個重要細節。我辦公室有一份報告,是我離開前他們給我的。」

房內一陣沉默。馬爾姆冒了個險,開口說:

「這事對十一月的貴賓來訪可能頗為重要。」

「錯,斯蒂格,」他的老闆說,「不是頗為重要,而是極為重要。我們必須馬上召開會議。」

「一點兒也不錯。」馬爾姆說。他最擅長開會。會議是人生的一部分,沒有會議,什麼也做不成,整個社會就此分崩離析。

「那我們該找誰來開會?」馬爾姆已經站在電話旁邊。

署長陷入深思。貢瓦爾·拉爾森在一旁扳弄著自己巨大的手指,扳得一根根指節喀喀作響。

「當然,貢瓦爾必須出席,為大家說明事件始末。」馬爾姆說,口氣帶著催促。

「經過這場事件,他是應該以專家的姿態出席,」署長說,「不過我想的是別的事。特別小組的成員還沒有選出。沒錯,我們是有不少時間,可是這是個重大而費力的任務。我想,現在正是召集幾個關鍵人物成立小組的時候。」

「安全局長。」

「沒錯,當然,他顯然必須在場。還有一般警務的主管和斯德哥爾摩市警察局的局長。」

貢瓦爾·拉爾森打了個哈欠。每當他想到市警察局局長,想到他的絲質領帶和他麾下的那一大群笨蛋,總是疲倦得要死,還有一定程度的恐懼,發自內心的恐懼。

署長繼續說道:

「我們還需要各種專家。我們必須向陸軍和空軍借調設備和人力。說不定海軍也要。當然,不管發生什麼事,終極責任只在一個人身上——我。不過,還有一件事。如果我們現在就準備招攬這些專才,之後再逐漸增添人手,例如心理作戰方面的,那麼我們一開始就得有個行動負責人。這人得是個經驗豐富的警察,也得是個能幹的行政人才。他必須能夠整合所有的人力,再加上對犯罪嗅覺敏銳,還得擅長心理分析。這人會是誰?」

署長看著貢瓦爾·拉爾森。拉爾森沒開口,只是點點頭,彷彿答案已昭然若揭。

斯蒂格·馬爾姆不自覺地挺直腰桿。答案確實昭然若揭,他想。除了他自己,還有誰夠格承擔如此艱巨的任務?他也當過某次行動的總指揮官,雖然那次行動最後以一敗塗地告終,但那隻能歸咎於運氣不好和巧合。

「貝克。」貢瓦爾·拉爾森說。

「正是,」署長說,「馬丁·貝克。他是我們的人。」尤其是如果事情出了差錯的話,他想。他朗聲說:「不論如何,最後的責任歸屬,我是責無旁貸。」

這句話聽來並無不妥。不過他自忖,如果換另一個說法,例如「最終極的責任無論如何都會落在我的肩上」,會不會效果更好?

「我們何不現在就打電話給他們?」署長詢問的目光望向馬爾姆。

「貝克正在辦案,」馬爾姆說,極力冷靜自持。「事實上,他是我的手下,屬於我那個部門。」

「噢,原來兇殺組有案子在辦?」署長說,「啊,我相信他會撥出時間來的。反正兇殺組說不定很快就不需要存在了。」

「我手上也有十一個案子。」貢瓦爾·拉爾森說。

「你又不屬於我的部門。」斯蒂格·馬爾姆說。

「確實,感謝好心的老天保佑。」

除了麥勒,每個人都在約定的時間到達會場。斯蒂格·馬爾姆和貢瓦爾·拉爾森互相打了招呼,也一同問候了署長,只是語氣不怎麼熱情,話說回來,這不是他們在這個陰沉七月天的第一次見面。馬丁·貝克也來了,穿著牛仔外套和寬鬆的長褲,而斯德哥爾摩市警察局的局長依舊是白色絲領帶配一身勁裝。

只有麥勒不見人影。

大家圍著會議桌就座,署長注意到缺了一人,說了幾句聰明話:

「麥勒去哪兒了?沒有他我們沒辦法開始。你們也知道,只要牽涉到安全事務,說有多麻煩就有多麻煩。」

埃里克·麥勒是一般簡稱為「安全局」的國家安全局的龍頭,不過他到底負責什麼事務,搞不好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這個國家安全局一點兒也不特別,它所僱用的八百個人,只把時間花在兩件事上:第一,揭發並逮捕外國間諜;第二,顛覆有危及國家安全嫌疑的組織和團體。可是這麼多年來,它的角色變得越來越混亂,現在每個人都知道,安全局唯一的職責就是登記並迫害有左翼思想的人,簡言之,就是讓那些人的日子不好過。

到最後安全局走火人魔,競給執政的社會民主黨成員也建立起秘密檔案來,這使得理當是施行社會主義的政府尷尬得不行。

麥勒比預定時間遲了三十三分鐘到達會議室。他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

不管麥勒是間諜還是反間諜還是什麼特務,要讓他偽裝可謂難之又難。他的歲數和別人差不多,噸位卻大得多,兩隻大耳朵以令人側目的角度向外伸出,禿頂上還繞著一圈雜草般的紅棕色頭髮。在場的人跟他都不熟,或許是因為職業的關係,他向來獨來獨往。

整桌人中唯一打心底看不起麥勒的貢瓦爾·拉爾森,這時開口嘲弄道:

「你們那些克羅埃西亞的恐怖分子朋友幹得怎麼樣了?你們周六下午是不是還會在花園裡舉行茶會?」

可是這位秘密警察首長喘得連話都答不了。

警政署長隨即宣告會議開始,他先以那位不怎麼受歡迎的美國參議員會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星期四來訪破題,接著又說貢瓦爾·拉爾森從他的海外進修之旅帶回一些有趣而且有用的資訊。

他談到此項保安任務的困難,又說它對警方的威信具有無比的重要性。接著他列舉出幾個在場人員將被指派到的特殊任務。

可惜,我沒把那顆頭顱泡在福爾馬林罐裡帶回來,貢瓦爾·拉爾森想,那才是真正有趣而且有用的資汛。

聽到自己被指派為行動小組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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