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馬丁·貝克住在舊斯坦的科曼街上,距離斯德哥爾摩市中心非常近。耶座建築維護得很好,甚至有電梯,可說是人人心目中的理想公寓——當然,這不包括那一小撮在鹽湖村或迪爾思摩等高級住宅區坐擁別墅、大花園、游泳池的勢利之輩。他能找到這地方算是運氣好,而且最難能可貴的是,他不是靠賄賂、貪污這類旁門左道住進來的,換句話說,他沒有利用警察的特權。拜這股運氣之賜,他鼓足勇氣掙脫了捆綁他十八年的不快樂婚姻。

然後,他的運氣用完了。他被屋頂上的一個瘋子射中胸口。過了一年出院後,他曾經遭受冷落,也對工作厭煩之至,而且想到要在四壁掛著知名油畫、鋪有地毯的辦公室里的旋轉椅上千到退休,他就不寒而慄。

不過,這樣的幾率已是微乎其微。警察高層似乎認為,就算他腦子沒壞掉,要和他共事也非常困難。所以馬丁·貝克變成了國家兇殺組的頭頭,除非這個歷史悠久但效率奇佳的組織被廢除,不然他會做到退休。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兇殺組之所以招致物議,竟然是因為它的效率耀眼。有人說風涼話,說它破案率奇高是因為人員素質太高、案件太少。

除此之外,高層也有人對馬丁·貝克看不順眼。甚至通過各種不當渠道散播小道消息,說馬丁·貝克勸瑞典警界的好手倫納特·科爾貝里放棄警職,跑到陸軍博物館去當個兼職的左輪槍分類員,因此,可憐的科爾貝里太太不得不承擔養家糊口的重擔。

馬丁·貝克很少真正動氣,不過當他聽到這段傳言,差點兒沒跑到那傢伙面前一拳打爛他的下巴。事實上,科爾貝里辭職,每個人都是受惠者。科爾貝里擺脫了那份厭惡的工作,也有更多時間與家人相處,而他的妻兒也都樂於多見到他。另一個受益者是本尼·斯卡基,他接下科爾貝里的職務,有望得到更多的功勛,朝畢生志願更邁進一步:升遷為警界的首長。警政署的若干成員,受惠的程度也不遑多讓。他們雖然不得不承認科爾貝里是個好警察,卻也掩飾不了一個事實:他是個「麻煩人物」,很會「製造紛亂」。這麼分析下來,想念科爾貝里的其實只有一人,那就是馬丁·貝克。

兩年前出院後,他有一些情緒困擾,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與落寞。那件他用來當成職業治療的案子極為特殊,活像是從偵探小說里直接搬下來的場景。一個上鎖的房間,撲朔迷離的偵察過程,令人無法滿意的結果。他常覺得坐在那個上鎖的房間里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一具無生命的屍體。

他找到了兇手,而雖然「推土機」在審判中以銀行搶劫案以及相關命案把兇手起訴定罪,可是那人其實是完全清白的,正如布萊欽今早所言。之後他發現「推土機」有點兒棘手,因為整件事情修來改去,都是奧爾松刻意的操縱,不過他們的交情其實不壞。馬丁·貝克並不討厭「推土飢」,他甚至喜歡跟他說話,雖然他也樂於在這位檢察官的案件中當個絆腳石,就像他今早所為。

不過,好運再度降臨——它化身為雷亞·尼爾森而來。他見到她才不到十分鐘,就發現自己備受吸引,而她也毫不隱瞞對他的好感。對他來說,與她邂逅的最大意義或許是,至少一開始是,他終於遇到一個能立刻領會他心思的人,而且這人的想法、慾念、尚未出口的問題全都清楚寫在臉上,沒有誤解,也不必有錯綜複雜的聯想。

他們就這樣開始了。兩人經常見面,不過只在她的寓所。

她在突利路擁有一棟公寓,自住之外也招租房客,去年開始生意每況愈下,快成了人民公社。

好幾個星期過去,她才開始到他科曼街的住所來。那天晚上她下廚做晚餐,因為美食是她的興趣。那天晚上她也顯露了其他興趣,而且發現兩人頗有雷同。

那一晚甚是美妙。對馬丁·貝克來說,恐怕是有生以來最成功的一次。

翌日早晨他們共進早餐,馬丁·貝克一面準備碗盤一面看她穿衣。他看過她裸體不下數次,不過他強烈感受到,要他看膩恐怕得等多年以後。雷亞·尼爾森頗為強健,體態勻稱,說她壯實也不為過,而她的軀體更有一種非比尋常的敏捷與和諧,正如她不同於一般人的五官,深邃濃烈,非常有個人特色。他最喜歡她身上的五樣東西,那可以說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五樣:不妥協的藍眼眸、圓而平的胸部、淺棕色的大乳頭、恥骨處一團漂亮的恥毛,以及一雙腳。

雷亞發出粗獷的笑聲。

「繼續看吧,」她說,「有時候被人看還真開心。」說著拉上長褲。

沒多久,兩人烤麵包抹橘子醬配茶,就這麼吃著早餐。她看來有心事,馬丁·貝克知道為什麼。他自己也很苦惱。

幾分鐘後她離去,告別時她說:

「謝謝你,這麼棒的一夜。」

「謝謝你自己吧。」

「我會打電話給你,」雷亞說,「不過要是你覺得度日如年,那就打給我。」她又現出若有所思的煩惱神色,接著雙腳往紅色木屐里一套,突然冒出一句:「再見了。再謝一次。」

馬丁·貝克那天沒事。她離開後他沖了個澡,換上睡袍躺在床上。他依然覺得困惑。他起身離床,望著鏡中的自己。誰也不能否認,他看來真不像四十九歲,可是你也得承認,他確實四十九了。在他自己看來,他的外表多少年來都沒有明顯的改變,頎長的身材,淡黃的皮膚,寬大的下顎。頭髮既無變白的跡象,髮際線也沒有往後退。

這一切是幻覺嗎?還是因為他希望自己保持這樣?

他又回到床上,仰面躺著,雙手交握枕在腦後。

他剛度過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話說回來,他也製造了一道看似沒有答案的難題。和雷亞魚水交歡的滋味妙不可言。可是,真實的她是什麼模樣?他不確定自己願不願意把那句話說出口,或許他應該說出來。不是有個人說過,住在突利路那棟房子里的是什麼?半是女人,半是暴徒。

蠢話,可是很貼切。

昨夜的纏綿滋味如何?

就肉體而言,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不過,他這方面的經驗其實不多。

她是什麼樣的人?他必須先回答這個,才能進到核心問題。

她認為兩人在一起很有趣。有時候她會大笑,有時候他又以為她在哭。

目前一切都好,可是他的思緒突然一轉。

沒有用的,阻力太多了。

我比她大十三歲,我們都離過婚。

兩個人都有孩子,就算我的孩子已經長大,洛夫十九歲,英格麗就快二十三了,她的孩子卻都還小。

我六十歲準備退休時,她才四十七。

行不通的。

馬丁·貝克沒有打電話給她。一天天過去,那夜過後一個星期,他的電話在早上七點半尖聲響起。

「嗨。」雷亞說。

「嗨。謝謝你上星期的那一天。」

「彼此彼此。你很忙嗎?」

「一點兒也不忙。」

「老天,當警察的一定忙,」雷亞說,「對了,你什麼時候需要去上班?」

「我的公寓平靜無事,不過到了市區情況就會截然不同。」

「多謝,我知道街上是什麼樣子。」她頓了頓,乾咳一聲,這才說道:「現在說話方便嗎?」

「我想可以。」

「那好。只要你說個時間,我都可以出來。最好在你家。」

「或許我們可以出去吃點兒東西。」馬丁·貝克說。

「對,」她說,不過語氣頗為躊躇。「或許吧。這年頭穿木屐出去吃東西可以嗎?」

「當然可以。」

「那我晚上七點鐘到。」

對他們兩人來說,這段對話雖然簡短,卻舉足輕重。他們的思緒總是跑在同樣的軌道上,照理說這回也是。或許兩人在這樁非常重要的事情上會有類似的看法。

雷亞七點鐘準時到達。她踢掉紅木屐,踮起腳去吻他。

「你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她問。

馬丁·貝克沒有回答。

「因為你思考之後,」她說,「覺得不會有好結果?」

「大致如此。」

「大致如此?」

「確實如此。」他說。

「所以我們不能同居、不能結婚、不能生孩子或是做其他的蠢事。要不然事情會變得太複雜,一段美好的戀情很可能變得萬劫不復、支離破碎、千瘡百孔?」

「沒錯,」他說,「你或許說得對,不管我多麼不想承認。」

她清澈、奇異、淡藍色的眼眸直望進馬丁·貝克的眼底。

「你不想承認嗎?」

「對,可是我得承認。」

一時之間,她似乎無法自持。她走到窗口,把窗帘往旁邊一撩,含糊地說了什麼,而他完全聽不清楚。幾秒鐘後她說話了,依然沒有轉過頭來:

「我剛才說我愛你。我現在很愛你,而且可能會愛你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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