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正當貢瓦爾·拉爾森在旅館露台觀看那幅美妙景象的同時,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兒瑞貝卡·林德正在斯德哥爾摩的法庭受審,罪名是持械搶劫銀行。

負責本案的檢察官是「推土機」奧爾松,多年來他儼然已成為持械搶劫案的司法專家。然而持械搶劫的風潮正在全國各地如瘟疫般蔓延開來,也因為如此,他是個幾乎沒有時間回家的可憐蟲。舉個例子,他老婆在他枕頭上放了張簡短的字條後離開了他,可是整整過了三個星期他才發現。不過這件事影響不大,他以一貫的高效率,在三天內又替自己找了個妻子。他的新任妻子是他的秘書,對他仰慕得五體投地、毫無保留。當然,從那天開始,他的西裝也不再那麼皺了。

這一天他無聲無息地來到法庭,離審判開始還有兩分鐘。

他是個肥胖但腳步輕盈的矮胖子,五官頗有喜劇感,動作靈活生動。他身上永遠是光鮮的粉紅襯衫,配上俗氣得要命的領帶,貢瓦爾·拉爾森曾經在他的特別小組中待過,差點兒沒被他的領帶逼瘋。

「推七機」朝空空蕩蕩、暖氣不足的法庭外室望了望,發現裡面坐著五個人,其中除了他自己傳喚的證人以外,有個人現身在此令他大感驚訝。那人正是警政署兇殺組的組長。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他問馬丁·貝克。

「我被傳喚來當證人。」

「被准傳喚?」

「辯方。」

「辯方?什麼意思?」

「是布萊欽,辯護律師,」馬丁·貝克說,「可見,他接了這個案子。」

「『壓路機』啊。」「推土機」說,明顯帶著肝火。「今天我已經開了三個會、抓了兩個人,這不可好,恐怕這一下午我都得坐著聽那台『壓路機』大放厥詞。你對這起案子有什麼了解?」

「不多,不過布萊欽的話讓我覺得我該出庭才對。目前我沒有特別的情報可以告訴你。」

「你們兇殺組的人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工作。」「推土機」說,「我有三十九個案子待處理,還有同樣多的案子暫時壓著。你應該跟著我工作一陣,就明白了。」

「推土機」幾乎每案必勝,當然也有幾樁數得出來的例外。

不過這句話,對這位司法大將來說並不怎麼中聽。

「不過我們會有個開心的下午,」奧爾松說,「『壓路機』絕對會讓你有好戲可看。」

兩人的對話因為宣布開庭而中斷。除了一個重要人物之外,相關人等紛紛魚貫進入法庭——瑞典首都司法大樓里一個相當陰沉的空間。這間法庭的窗戶大而堂皇——雖然這不能當做借口,不過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它看來很久不曾清潔過。

法官、助理法官和七名陪審團員坐在長長的法案後面,莊嚴地望著法庭。

被告從一個小邊門被帶了進來,她是個長發披肩的金髮女孩兒,嘴唇緊繃,棕色的眼眸十分冷漠。她穿著淺綠色繡花長衣,質料輕薄,腳下是黑色木匠包頭拖鞋。

大家紛紛就座。

法官轉向坐在左側被告席上的女孩兒,問道:

「本案的被告是瑞貝卡·林德。你是瑞貝卡·林德嗎?」

「是。」

「能不能請你大聲點?」

「好。」

「你的生日是一九五六年一月二日?」

「是。」

「我必須請被告說話大聲一點。」他的語氣彷彿這句話是必要的儀式,確實也是,因為這間法庭的音響設備很差。

「被告律師希德伯·布萊欽似乎有事耽誤了,」他接著又說,「在等他的同時,我們可以先召集證人。檢方有兩個證人:銀行出納克里斯丁·弗蘭森和助理警員肯尼斯·克瓦斯特莫。辯方傳喚的證人如下:警政署兇殺組組長馬丁·貝克、助理警員克勒·克里斯蒂安松、銀行主管朗福德·邦迪生,以及家政教師希娣瑪莉·魏倫。辯護律師還找了一家企業負責人華特·裴楚斯出庭作證,不過他說他無法出席,還聲明他和本案沒有任何關係。」

陪審團里有人竊笑。

「現在,證人可以離席了。」

在這種場合向來穿警察制服長褲、黑皮鞋外加刺眼運動夾克的兩名警員隨同馬丁·貝克、銀行主管、家政老師、銀行出納一起擁出法庭,進入休息室。法庭上只有被告、警衛和一名旁聽者留下。

「推土機」埋首看了兩分鐘文件後,抬起頭好奇地打量那個旁聽的人。他揣測那個女人約莫三十五歲。她坐在長椅上,面前攤著一本速記簿,身高比一般人略矮,留著不是太長的平直金髮。她穿著退色的牛仔褲、說不出顏色的襯衫、涼鞋,被太陽晒成古銅色的雙足寬寬大大的,腳趾平直,透過襯衫明顯看得到她胸部平坦,乳頭卻很大。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張稜角分明、有著倔強鼻樑和銳利眼神的小臉。她的眼神銳利如芒,正射向在場的人,在被告和「推土機」身上尤其停駐良久。她看奧爾松的目光實在刺人,這位檢察官不得不起身拿起一杯水,移座糾她的背後。但她立刻回頭,和他四目相對。

她不是住性方面會吸引他的那種女人,如果他有選擇的話。不過他非常好奇,她在床上會是什麼模樣。從背影望去,他看得出來她的肌肉緊實細密,一絲贅肉也沒有。

如果他去問正佇立在休息室一角的馬丁·貝克,說不定可以探聽到一些端倪。例如,他會知道她三十九歲了,不是三十五;她有社會學的深厚背景,目前從事社會服務工作。事實上,馬丁·貝克對她所知甚多,不過他願意說出口的少之又少,因為那些多半是具有私密性質的事情。如果有人問起,他可能只會說,她的名字是雷亞·尼爾森。

預定開庭的時間過了二十二分鐘後,法庭的門猛然被人推開,「壓路機」出現了。他一一手捻著一支點燃的雪茄,一手拿著文件。他專心致志地研究著文件,非得法官故意清了三次嗓子,他才漫不經心地把雪茄遞給庭務員,讓他拿到外面去。

「布萊欽先生現在到了,」法官話裡帶刺。「本案即將開庭審理,請問還有沒有人反對?」

「推土機」搖搖頭,說:「沒有,當然沒有。就我所知是沒有。」

布萊欽站起身,走到法庭中央。他比法庭內任何人的年紀都大,除了德高望重之外,他的大肚腩也令人印象深刻。他的衣著品位之差、之不合時宜也是出了名的,他吃東西掉在背心上的殘渣可讓一隻不挑剔的貓飽餐一頓。長長的靜默後,他意味深長地望了「推土機」一眼,終於說道:

「這位姑娘根本不該被送上法庭。除了這件事,我別無反對意見。我的發言純粹是從技術層面來說的。」

「現在,請檢方陳述起訴要旨。」法官說。

「推土機」從座位上一躍而起,低著頭開始繞著桌子踱步。

他的文件攤在桌上。

「本人謹陳述如下:瑞貝卡·林德於今年五月二十二日星期三持械搶劫PK銀行的仲夏夜廣場分行,事後又因為抗拒拘捕她的警官而犯下襲警罪。」

「被告可有話說?」

「被告主張無罪,」布萊欽說,「因此,本人的職責就是否定這一切的——胡言亂語。」他轉身面對「推土機」,用哀傷的口吻說:「迫害清白的人是什麼滋味?瑞貝卡就跟長在地上的胡蘿蔔一樣,清清白白。」

所有的人似乎都在想像這幅新奇的景象。法官終於開口說道:

「這點該由本庭來決定,不是嗎?」

「很不幸,是的。」「壓路機」答道。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法官說,口氣甚是嚴峻。「現在,請奧爾松先生說明案情。」

「推土機」望向旁聽的女人,而她也老實不客氣地回敬,目光咄咄逼人。他只得把目光移開,先是瞥了布萊欽一眼,接著越過法官、助理法官和陪審團,盯住被告。瑞貝卡·林德的目光則像是飄在空中,遠離這些瘋狂的官僚語言和是非之爭。「推土機」雙手背在身後,開始走來走去。

「瑞貝卡,」他的語氣很和善,「很不幸,你的遭遇就是時下許多年輕人的遭遇。我們齊聚在此,是為了要幫助你——我想我直呼你的名字沒關係吧?」

瑞貝卡似乎沒聽到這個問題,如果這也算是問題的話。

「就技術上而言,這是個一目了然的案子,幾乎不需討論。正如審訊時所顯見的——」

彷彿沉浸在個人思緒中的布萊欽,這時突然從西裝內袋掏出一支粗大的雪茄,指著「推土機」的胸膛喊:

「我反對?審訊的時候我不在,也沒有任何律師在場。這位姑娘,卡米拉·朗德,根本沒有被告知她的法律權益吧?」

「是瑞貝卡·林德。」助理法官說。

「對,對。」「壓路機」不耐煩地說,「因此,拘捕她是違法的。」

「完全不違法。」「推土機」說,「有人問過瑞貝卡了,是她自己說無所謂的。說實在也真的無所謂。我馬上就會讓各位看到,這案子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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