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貝克看看勒恩,覺得非常愧疚。過去三十個小時里,他們兩個的睡眠時間其實差不多,也就是說兩人根本沒合過眼,不過跟這位同事相比,馬丁·貝克卻輕鬆愉快多了。
勒恩的眼白已經跟他的鼻子一樣紅了,臉頰和額頭一片蒼白,眼袋又大又黑,跟熊貓一樣。勒恩呵欠連連地在抽屜里找電動刮鬍刀。
馬丁·貝克心想,他們兩個都累了。
四十八歲的馬丁·貝克比勒恩年長,但勒恩也四十三了,兩人好幾年前就過了那種可以通宵達旦但面不改色的年歲了。
儘管如此疲累,勒恩還是頑固得不肯主動提供訊息,非得馬丁·貝克向他提問才肯開口。
「你找到什麼沒?」
勒恩鬱悶地指著自己的筆記本,好像那是只死貓或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他含混地說:
「這裡差不多有二十個名字,我只看了尼曼在轄區擔任組長最後一年的投訴信,差不多有二十個名字。我把之前兩年的投訴者姓名和住址都記下來了,如果要一一跟你說,大概得說上一天。」
馬丁·貝克點點頭。
「是的,」勒恩接著說,「還有明天一整天,也許連後天、大後天都得搭上。」
「我看再找下去也沒有意義了,」馬丁·貝克說,「你找到的資料也已經很舊了。」
「是啊,我想也是。」勒恩說。
他拿起電動刮鬍刀,無精打采地離開房間,長長的電線拖在身後。
馬丁·貝克在勒恩桌邊坐下,皺著眉頭開始翻閱勒恩鬼畫符一樣的筆記。他向來不會認勒恩的字,只怕這輩子都不可能認出來。
馬丁·貝克把姓名、住址和投訴內容抄到便箋上。
約翰·貝姆爾松,工人,古特街二十號,遭受凌虐。
大概都是這一類的情況。
勒恩從浴室出來時,馬丁·貝克已抄好一份有二十二個姓名的清單了。
勒恩梳洗半天,外觀絲毫沒有改善,甚至更糟,不過他覺得看來有點兒人樣就行了。期望他能因此精神百倍,簡直是強人所難。
也許他們需要打打氣,那就來段所謂的「信心喊話」吧。
「好啦,勒恩,我知道咱們倆都該回家睡覺了,不過如果再撐一下,也許我們能得出一點兒結論,加油吧。」
「是啊,好吧。」勒恩不太確定地說。
「比如,你負責前十個人,我來負責剩下的,這樣我們就可以很快找到這些人。沒特別的事的話,就把他們從名單上剔除掉。可以嗎?」
「好啊,隨你意吧。」
勒恩的語氣完全不置可否,連一絲絲決心和鬥志都嗅不到。
勒恩眨眨眼,禁不住抖了抖,不過他還是端坐到桌邊,把電話搬到面前。
勒恩覺得去調查這些人毫無意義,馬丁·貝克應該也知道這點。
尼曼在警察生涯中必然欺負過無數良民,其中僅有少數人寫信投訴而已。勒恩隨便找了找,只翻出一小部分。
可是多年經驗告訴他,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沒什麼意義,而且就算那些案子長久追查下來有了結果,但是一開始時乍看之下都沒什麼道理。
馬丁·貝克走進隔壁房間開始打電話,不過打了三個之後就停下了,只是被動地拿著聽筒坐在那兒。名單上的人他一個都沒找到,現在脯子里卻想另一件毫無關係的事。
過了一會兒,他取出筆記本翻到某頁,撥了尼曼家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那個男孩兒。
「尼曼家。」
那聲音聽起來與大人無異。
「我是貝克警官,我們昨晚見過面。」
「有事嗎?」
「你媽媽還好嗎?」
「哦,她很好,好多了。布隆貝里醫師來過,後來家母睡了幾個小時,現在看起來好很多,而且——」
對方沒再往下說。
「而且怎麼樣?」
「而且我們也不是沒有心理準備。」男孩兒猶豫著說,「我是說爸爸去世這件事。他病得那麼重,又病了那麼久。」
「你媽媽能接電話嗎?」
「應該可以。她在廚房,請等一下,我去跟她說。」
「謝謝。」馬丁·貝克表示。
他聽見腳步聲從電話邊走開。
尼曼這種人會是什麼樣的丈夫和父親?他們家看起來挺不錯的,說不定他是個好父親,好丈夫。
至少他兒子是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
「喂,我是安娜·尼曼。」
「我是貝克警官,我想請教一件事。」
「請說。」
「有多少人知道你丈夫住院?」
「知道的人不多。」她慢慢地說。
「不過他已經病了一陣子,對不對?」
「是啊,沒錯,可是他不想讓別人知道,雖然——」
「雖然什麼?」
「有些人還是知道了。」
「有誰知道?你曉得嗎?」
「首先是我們家人。」
「你指的是——」
「我和孩子呀,而且斯蒂格有兩個弟弟,一個在哥德堡,另一個在波頓。」
馬丁。貝克點點頭,病房裡找到的信確實是尼曼的弟弟寫的。
「還有別人嗎?」
「我自己是獨生女,父母都去世了,所以我除了一個舅舅外,沒有任何親人活著,不過他住在美國,我從沒見過他。」
「那麼你們的朋友呢?」
「我們沒什麼朋友,我是說,我們沒有朋友。昨晚到家裡的布隆貝里醫生和我們經常見面,不過他也是斯蒂格的醫生,所以當然知道了。」
「我明白了。」
「還有潘姆隊長倆口子,他是我丈夫轄區的老友,我們常見面。」
「還有別人嗎?」
「沒有了,就這些。我們的朋友非常少,只有我剛才說的那幾位——」
她頓了一下,馬丁·貝克等著。
「斯蒂格以前常說……」
她沒把話說完。
「他以前常說什麼?」
「警察不會有太多朋友。」
這話倒是真的,馬丁·貝克自己就沒什麼朋友,除了女兒、科爾貝里跟一個叫奧薩·托雷爾的女人外,不過她也是警察。
也許蒙松算一個,他是馬爾默市的警察。
「這些人認識你丈夫,而且去薩巴斯貝里看過他嗎?」
「沒有,我想沒有,唯一知道他在那裡的人是布隆貝里醫師——我是說,我們的朋友里只有他知道。」
「有誰去看過他?」
「斯特凡和我,我們每天都去。」
「沒別人了嗎?」
「沒有。」
「連布隆貝里醫生也沒有?」
「沒有。斯蒂格除了我和兒子外,不想讓任何人去。他其實連斯特凡都不想見。」
「為什麼?」
「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你要了解……」
馬丁·貝克等她往下說。
「我丈夫身體一向硬朗,」她終於說道,「他在死前變得又瘦又憔悴,我想他是羞於見人吧。」
「嗯。」馬丁·貝克回應道。
「不過斯特凡並不介意,他很崇拜他爸爸,父子倆很親。」
「那你女兒呢?」
「斯蒂格跟女兒沒那麼貼心。你自己孩子嗎?」
「有。」
「兒子跟女兒都有?」
「是的。」
「那麼你應該了解那種情形,我是指父子之間。」
老實說,馬丁·貝克並不了解。他努力想了半天,最後尼曼太太打斷他:
「你還在聽嗎,貝克警官?」
「當然當然。對了,那鄰居呢?」
「鄰居?」
「是啊,鄰居知道你丈夫住院嗎?」
「當然不知道了。」
「你怎麼解釋尼曼不在家的事?」
「我根本不用解釋,因為我們不跟鄰居來往。」
「你兒子呢?也許他曾跟他的朋友提過?」
「斯特凡嗎?不會的,絕對不會,他知道他爸爸的脾氣,斯持凡絕不會做出惹他爸爸不高興的事,除了堅持每晚跟我一起去看他之外,其實我覺得斯蒂格心裡還是挺高興的。」
馬丁·貝克在便箋上記了點東西,然後總結道:
「那麼也就是說,只有你、斯特凡、布隆貝里醫師和尼曼組長的兩位弟弟知道你丈夫住在哪個病院、哪個房間?」
「是的。」
「這樣啊。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你丈夫下班後會跟哪些同事見面?」
「我不懂你的意思。」
馬丁·貝克放下筆,用手指揉揉鼻樑,他的話真的問得那麼不清不楚嗎?
「我